烛光给青年拢上一层柔和的光晕,愈发显得貌绝冠玉,他神色平静,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王夫人却罕见地怔在原地,被他的话骇住,不敢贸然开口。
她是骄纵,却不是傻子,显赫的家族给予她荣华富贵,身为琅琊王氏主支的嫡女,王夫人自小受到的教育便是以家族利益为先。
可谢洵搬出来的不是命如草芥的平民百姓,而是皇城之内,当今陛下的亲姐姐,当初提剑上殿,将景和帝扶上皇位的靖阳公主。
若她敢反驳一个字,便可以轻而易举被人扣上谋逆之罪,这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在这样敏感的时局,没人会为王家说上一句冤。
谢洵目光沉静,黑濯石似的眸中烛光闪烁。
他在等王夫人让步。
也是这些年,面前的主母第一次吃瘪。
但无妨,日后他会替母亲将这些陈年旧帐,以及加之在陆家的屈辱,一笔一笔地讨回来。
王夫人咬牙,瞥了一眼身后的人。
宣宁侯如雨后蔫了的茄子,情绪低落,又担心王夫人真的做出些激动的举措,忙将人往后拽了两步,提醒她。
“罢了罢了,你是主母,衡璋如今也不是孩子了,你便包容着些,不好吗?”
王夫人一听这话便知这庶子方才所言非虚,他背后还真有个靖阳公主撑腰,一想到自己如今被一个孽障下了面子,她难免生气。
不能打,骂总是可以的吧。
王夫人甩开宣宁侯拽着自己的手,柳眉倒竖,冲着男人指桑骂槐。
“你还知道我是主母?谢睢之你且在整个上京瞧瞧,哪个世家的主母做成我这低声下气的模样?!如今一个品行不端的庶子都爬到我王婳头上来了!”
气头上的女人脸色涨红,又瞥了一眼一旁镇定自若的谢洵,嘲讽道:“如今还没尚公主就有这样跋扈的气势,日后若是真得了公主青眼,还不得将整个宣宁侯府踩在脚下?!”
王夫人来来回回骂着,谢洵毫无兴趣地望着她,仿佛只是在听一出没意思的戏。
看着不远处木头一样的青年,王夫人更气,厉声道:“怎么?你如今理亏了不成?知道自己将整个谢家的脸面丢尽了,终于不敢放肆了吗?”
谢洵没看主母那一如既往的恶劣面容,他垂下眼帘,语气毫无波澜。
“夫人若是对这桩婚事不满,可以直接上奏面见陛下,毕竟我这个孽障上赶着应了这门亲,丢了宣宁侯府的脸,让您和父亲蒙羞了。”
自有记忆以来,谢洵对王夫人的印象便算不上好,在外人面前,她保留着世家贵女的优雅与得体,可是关上门,她却暴露了本性。
心量狭窄,骄纵浅薄。
母亲抑郁而终,与这位主母颇有渊源。
以往他或许不会与王夫人这样针锋相对,可今日或许是她先对亡母恶语相向,又或许是她刻意咄咄逼人,谢洵再也无法视而不见。
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这些年,谢洵最清楚什么话能往主母心窝子里扎,如今婚期在即,他也不介意撕破脸皮。
果然,王夫人面色立时由涨红转为铁青,她嘴上说说,绝不可能真的去上奏驳回这桩婚事。
可如今这逆子却破罐子破摔,顺着她的话将这盆脏水又泼了回来,王夫人捂着胸口,她扶着身旁宣宁侯的胳膊,厉声斥责。
“你!你!你这个目无尊长的孽障!”
喘了半天,方把一口气喘顺,王夫人又指着人骂道:“快滚出去!故意在我面前碍眼,滚出去!”
长辈训话,如无明确表示,作为晚辈不能离开,是以谢洵一直站在这儿听她责骂,如今等到了王夫人往外赶的这句话,自然不久留。
他走时,被人几次戳中肺管子的王夫人还在抱怨,“我这辈子是做了什么孽啊,好端端的嫁到你们谢家来当老婆子!真是晦气啊……”
—
听到极轻的脚步声,听霖阁墙角下站着的小厮忙搓了搓手,哈口热气迎上来。
岁阑将主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见人身上没伤,面上露出惊讶的神色,但还是放下心。
“公子,今日夫人……”
谢洵似乎明白他想问什么,将方才应付王夫人的话又说了一遍,“靖阳公主特地嘱咐过父亲,不可动刑,不可留伤。”
岁阑哦了一声,垂头跟在青年身后,肚子里装着一堆话,一时却不知道去从何说起。
谢洵脚步慢了下来,忽而想到晨起吩咐岁阑的事情,如今他神情纠结,想必是有了结果,遂先开了口,问道:“今日你出府,可打听到了什么?”
“嗯,小的确实打听到了一些消息,只是......”岁阑咬牙,吞吞吐吐不敢说。
想到那些虽琐碎,却差不太多的话,他也不敢妄言,何况二人成婚在即,这不是泼冷水么?
“只是什么?”走在前面的郎君顿了一下,疑惑地转头看向身边的小厮,“只你我二人,将今日打听到的事一一讲与我听罢。”
四周寂静无声,从听霖阁出来,距离落霜院还要走上一段路,一路上只有主仆二人轻微的脚步声。
岁阑忍着叹气的冲动,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些,“只是公子,殿下在上京的名声似乎算不上好。”
闻言,郎君的眼底闪过一丝探究,却没打断,耐心地听他继续说。
岁阑如今说出来,心中堵着的那口气便轻了些,又道:“小的找了许多人问,他们的口径都相似,不满陛下对靖阳公主过于信任,都感慨社稷将颓。”
依旧等不到主子表态的小厮咽了一口唾沫,硬着头皮继续说。
“还有人提起三年前一桩旧事,说靖阳公主一介女流,却提剑闯上章和殿,名为扶持幼主登基,实为夺权,意图垂帘听政。”
谢洵静静听着这些转述的话,耳畔彷佛能听到那些人尖锐刺耳、却又自认为正义的话。
他语调淡然,“哪怕她去寺中暂避,还是躲不过这些流言。”
三年前,他为母守孝被困在侯府,错过了朝堂之间的天翻地覆,只知道皇城内响起三声沉重的钟声,先帝薨,皇位换了人做。
如今听到靖阳公主提剑上殿的事情,谢洵心中还是起了一丝波澜,脑海中立时浮现出那女子的背影,倒是让人意想不到。
纤细柔弱的身体里,还蕴藏着这般力量。
但也没什么值得震惊的,从那天在长庆宫见到醉了酒的少女时,他便看透了她的谋划。
为了血脉相连的景和帝,她甚至能够拿自己的姻缘作赌,那提剑震慑群臣的事情,听起来便没有这般令人匪夷所思了。
但夺权篡位、挟天子以令诸侯这样的野心,谢洵却下意识觉得有些可笑。
只见过元妤仪三面的郎君竟不信,她会做出那样大逆不道的事情。
夜风微凉,这样的想法爬上心头,谢洵却打了个寒战。
他方才在想什么?
他在下意识为靖阳公主辩护。
他居然会相信一个只见过寥寥数面的女子?青年漆黑的眼底闪过一丝冷意。
偏偏这时,跟在身后的岁阑接了话,他叹道:“公子也觉得这些话不可信吗?当下朝局安稳,公主也未曾上朝议政,况且殿下与圣上姐弟情深,怎可能去做那窃国之人?”
空气中突然响起人突兀的一声冷哼,再开口时,谢洵的话便显得有些耐人寻味,语调低沉。
“还没发生的事,谁又能说得准。”
岁阑一怔,摸不着头脑,公子这话听起来似乎不太高兴,倒好像靖阳公主真的会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可是他最初不是还偏向公主说话么?
公子这脸变得也忒快了些,他如今越来越摸不透主子心里的想法了,以往也没这样啊。
岁阑皱眉,怎么也想不通,沉默跟上。
谢洵确实不悦,这种潜意识的信任自母亲过世后,便再没出现过。
在吃人不吐骨头的侯府里,也不需要信任,于他而言,这是最廉价的东西。
可脑海里又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少女的身影,凤眸红唇,乌发雪肤,纤纤玉指停在他心口半寸。
“我心悦你。”
“你是本宫的驸马。”
靖阳公主掺了酒的声音一遍遍响在他的耳畔,像着了魔似的,一遍又一遍地循环回放。
谢洵的耳朵几乎要炸开,脖颈处的动脉滚烫,她那日一寸寸舔舐过搏动的血脉,唇齿交磨。
她就是个心机深沉的女人,和这世上所有内宅的妇人没什么不同。
她偷偷设局,哪怕最后接受自己,也只是屈于陈郡谢氏的声望。
靖阳公主固执愚蠢,天真得令人发笑,高高在上的姿态也是虚伪,和短视浅薄的王夫人不会有差别,如此想了一通,谢洵的心头终于被厌恶充斥。
冷风吹起他单薄的衣袍,方才的燥热消失。
情爱之事,皆为虚妄;至于真心,更是可笑。
听到的是父亲挂在嘴边上的情深似海,眼前冒出来的却是母亲最后孤苦伶仃的凄惨死状,那张精致美好的脸庞迅速灰败下去,宛如凋亡的花。
是父亲的“真心”与“深爱”将母亲推向无底深渊,母亲因着那点虚无缥缈的信任,勉力支撑,最终却落得抑郁而终的结局。
谢洵再也不信这世间所谓纯良之人。
至于那位金尊玉贵,却不幸与他捆绑在一起的靖阳公主,所作所为只怕也同他那嫡母一样,全是伪装出来的,假装端庄大方,假装温婉良善。
一定是假的。
—
主仆二人一路无言行至落霜院,风吹过陈旧的庭院留下瑟瑟之声,破败而寂寥。
谢洵遣退留在角房的小厮,独自走进一片漆黑的房间。
他点亮火折子,房间内亮起一束烛光。
屋中燃着的又是前院送来的陈炭,白烟滚滚,看着颇有一番架势,实则呛得人鼻腔发酸。
年轻的郎君上前,毫不犹豫地往炭盆里泼了一壶凉茶,白烟被熄灭,烟雾缭绕的房间恢复冷清,连最后一丝温度似乎也被这壶凉茶压下。
今日是冬月廿九,新岁将至。
房间的另一边放了张檀木长桌,抵着墙,桌上只留了一个八角香炉,正上方挂着一幅无字无画的白纸。
谢洵上前将裱了框的白纸提下来,墙上露出一个方形空洞,内里放着个牌位。
牌位雕刻的精细,用料却十分粗糙,并非上好的檀木,刻着一行工整漂亮的字。
“亡母陆氏训盈之位。”
青年将牌位放在长桌上,又拿出空洞里放着的线香,借着炭盆里零星的火苗点燃,插在八角香炉中,房间里重新散出檀香。
房间里没有蒲团,谢洵只能跪在冰凉的地砖上,垂下眼眸,烛光照着他左眼下那一点泪痣,他恭恭敬敬地叩首。
落霜院破败、陈旧,从前住在这里的女子也只是主君的一个妾,就算生下儿子也照样如履薄冰,偌大的侯府,落霜院是众人避之不及的存在。
从前谢洵觉得不平,现在竟迟来地生了一丝庆幸。
没人愿意踏足这样一块晦气的地方,反倒给他祭奠亡母提供了一些便利;若是众人知道他私下刻了母亲的牌位,大概要将这块牌位扔进炭盆罢。
窗外突然起了风,风声嘶吼着刮向不堪一击的窗牑,像野兽锋利的爪子划过地面,发出哗啦啦的刺耳声响。
谢洵却依旧跪着,眸中铺满死寂一般的平静,他双手交叠抵在额前,对着孤零零的牌位磕了最后一个头。
“不孝子谢衡璋向母亲请罪,三年来,衡璋为奸人所掣肘,不得离侯府半步,不得科考,不得荫官,儿亦无入仕之法。”
话音微顿,年轻的郎君抬起漆黑眼眸,直起清瘦的脊背,静如深潭的眼底终于露出一丝情绪。
“但母亲放心,衡璋已有应对之法。我一定会完成您的遗愿,会还陆家一个清白,也会让所有欺辱过您的人都付出代价。”
宣宁侯、王夫人、偌大世家里所有落井下石、冷眼旁观的加害者,一个都别想逃,一个都逃不了。
谢洵心如天地间一抔雪,自认无情无义,冷漠至极。
他珍重地收起牌位,重新挂回无字白纸,修长如玉的手指拿起尚未燃尽的三支线香。
细微的火星还在燃,檀香涌入他的鼻腔。
青年隐约间甚至能看见烟雾的形状,眼底的情绪如浪潮翻涌,将熊熊燃烧的欲望推至顶峰。
窗外的风声还在呼啸,手中的线香也在烧,突然,谢洵鬼使神差地并拢手指,白玉指尖径直捏灭那点火星。
本就纤细的线香顷刻断裂,年轻的郎君一半身子罩在浅黄的烛光下,一半身子却留在墙角的阴影下,宛如一尊撕裂的神像。
除了所谓的神佛和他自己,没人知道谢洵方才想到了什么。
那截细香,那点火星,那丝光亮。
他又不受控制地想起了风光尊贵的公主殿下。
皎洁月光下,那人落在他怀抱里的一截纤腰;以及今天她站在灿灿晨光中,露出的半张白皙侧脸。
“听说三年前,殿下曾提剑上殿。”
耳畔适时响起岁阑今夜说过的话,寥寥数语,谢二公子脑海中却自行勾勒出一道窈窕的身影。
朝堂之上,少女的凤眸中却盛满了直白的杀意。
谢洵突然发现自己对未来的妻子知之甚少,她像是一本前朝遗落的孤本典籍,每掀开一页,都会让他感到有些意外。
虽然他依旧觉得靖阳公主不过是一个浅薄无知的女子,但不可置否,她的生命力,还真是强到让人羡慕。
元妤仪想活,也想让自己在乎的人活,于是两相权衡,选择那条牺牲最小、收益最大的路走。
对于这点,谢洵是欣赏的;不可否认,他也是这样不择手段的人。
至于她的心机和手段,青年觉得无所谓,既然夫妻二人都抱着利用的心思,那干脆将这桩设计来的婚事发挥出最后一丝价值。
榨干抹净,才算值当。
……
终于,年久失修的窗牑一角被冬风撕开,凛冽的冷风灌进来,贪婪地扑在笔直站着的年轻郎君身上,谢二公子的思绪愈发清醒。
新年将至,他也即将借靖阳公主的势,登阁拜相。
他要手握权势为母复仇;他要入仕做朝堂之中,凌驾于高贵世家之上的官;他要将这朝堂彻底翻个天。
所谓世家依旧在叫嚣,不过是朝堂上没有与之对峙的新鲜力量;所谓皇权式微,权臣当道,不过是新帝身边无可用之人。
既然如此,谢衡璋又有何理由不入局?他愿借未来妻子造的东风,来做第一人。
至于情深似海,两情相悦?
天大的笑话,不过是相互利用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