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半盏茶,宣宁侯府的席位上只剩下神色不愉的老侯爷一个人。
元妤仪方才喝了许多酒,揣摩着时间,朝一旁的景和帝草草说了几句缘由,转身离开。
皇帝见这位皇姐双颊染上红晕,便知是酒劲上涌,左右这也只是他一个人的生辰宴,实在没必要留皇姐拖着疲惫的身子作陪,故派了个机灵的内侍跟着,没再挽留。
出了殿门被风一吹,人也清醒许多,可这并不是元妤仪想要的。
她虽听过陈郡谢氏的名头,可同谢家大公子却实在不熟,只隐约记得身形并无出彩之处,方才在宴席上人多眼杂也不好盯着人看。
如今隔了三年再回来,同整个上京皇城都觉得生疏许多,元妤仪平生头一回做这样的事儿,心里七上八下的,很是忐忑。
绀云晓得她的心思,走在她身边,低声劝慰。
“公主且宽心,您说巧不巧?今儿何梡去引路的郎君正是谢侯爷的二公子,何梡回来同奴婢道,谢二公子生的一表人才,待人甚是有礼,是个不可多得的好郎君呢。”
元妤仪尝试回想,却只想起一道孤绝单薄的身影,不免失笑,“我要找的是谢大公子,同他弟弟又有何关?”
何况那谢二公子通身气度清冽,眸若寒潭,不像个好相与的。
“殿下这话便不妥。”绀云眸中带着揶揄,她是公主身边的掌事宫女,同殿下有多年的情分在,许多话由她来说最合适。
“公主您想,家中一个不起眼的二公子都是这样的翩翩人才,罔论美名远播的大公子呢?”
这话倒也没错,元妤仪虽说来得匆忙,许多事都还不曾深入了解,却也知晓谢陵的背景。
陈郡谢氏嫡长子,其父是宣宁侯,其母是琅琊王氏原家主昌平伯的亲妹妹。
这样惹眼的搭配,想必人总不会太差的,再不济应当也如传闻中所说,学富五车、品行端正。
主意已经打定,如今江阁老步步紧逼,再纠结这些虚无缥缈的事情也没什么意义。
她真正求的不就是整个谢家的助力吗?至于谢大公子这个人,管他是人是鬼,一会权当是被狗咬了一口。
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元妤仪接过绀云递上来的酒,又灌了下去,喝醉点才好,这样被狗咬的时候便稀里糊涂能接受了。
让她清醒着去勾.引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郎君,她实在做不出来。
寂静的冬夜里,脚下踩雪的声音浮在元妤仪耳侧,搅得她心头更乱,她听见自己杂乱无章的心跳声,愈发不安。
身后跟着的一众内侍宫女静默无言,绀云先替她道:“你们先下去吧,公主要找个安静的地方歇歇脚,醒了酒便回瑶华宫。”
宫人没动,四周静得吓人,就算一路有宫灯,可越往里走越暗,他们明白靖阳公主在陛下心中的地位,自然不敢私自离开。
元妤仪气笑,喝了太多酒,脾气也比往常大了些,“怎么?现在连本宫身边一等宫女的话都支使不动你们了是吗?”
“奴婢不敢,我们这就回瑶华宫等着殿下。”见人动了气,一众宫人没人敢劝,纷纷行礼告退。
终于清静了。
为了今夜这事儿,元妤仪特意让绀云备的烈酒,此时酒劲越来越足,浑身乏力,几乎要将她整个人煮成烧红的虾子。
看着隐在树藤之后的偏僻宫殿,绀云搀着她往那边靠近。
元妤仪顿住脚步,唤了句,“沈清。”
话音刚落,面前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多出来个人,正是她身边的暗卫,“人在里面么?”
暗卫一身夜行衣,与身后夜色相融,拱手道:“属下亲眼所见,谢公子进了正殿。”
遵着公主的吩咐,沈清在远处树上蹲守许久,章和殿臣子进进出出,直到最后才等到脚步明显杂乱,极力忍耐的谢家公子。
中药后神色明显不正常,是这人没错。
这一路上,那郎君是世家子弟,此番神态自不能被外人瞧见,废旧的长庆宫离章和殿还近一些,最合适暂避。
元妤仪抿唇,正要推门时被身旁的绀云拦住,方才还劝慰她的侍女眼下也露出一丝迟疑。
“殿下,要不然咱们还是回瑶华宫吧,明日咱们求陛下召宣宁侯入宫,将这事儿坦白了,不行吗?”
万事开头难,绀云临了,难免替主子担心。
她七岁被卖到宫里,得先皇后一丝怜悯,才能拨在公主身边侍奉,如今不安也是人之常情。
可是临门一脚,元妤仪走不了。
生在皇家,既享尊崇,便要担责任;国祚稳定才有靖阳公主一线生机。
元妤仪听出绀云话里隐隐流露出的一丝抱怨,温声安慰道:“我与陛下是亲姐弟,如今这朝堂上,臣属各有心思,我得为他谋一条路。”
话音微顿,她想起了父皇临终前交待的事:清君侧,定江山。
血浓于水,根因而论,靖阳公主和皇帝是彼此的软肋和牵绊。
她不能如江相所愿,变成阻碍皇帝大展宏图的一颗棋子。
所以谢家的门,她一定要进。
只恨自己根基不深,人脉不广,不能带兵踏平了江相府,亦不能动辄斩尽天下二心之臣,到头来,只能以身作筏,拿姻缘叩门。
“等祁小将军平定北疆回来,他一定能想到万全的法子,殿下,您再等等吧!”
元妤仪站稳,拂开胳膊上微颤的手,露出一抹笑。
这样的夜里,幽暗的宫灯下,少女的双眸却愈发明亮,脑海里勾勒出祁庭模糊的背影。
“安国公门庭冷落,只剩宴淮一个人,季姨只有这一点骨血,我怎能把祁三牵扯进来。”
说罢,女郎轻轻拍了拍侍女瑟缩的双肩,“绀云,你知道的,一会儿该怎么做。”
说完转身推开沉重的宫门,元妤仪头一次觉得到正殿的路是这样长、这样黑,可是倘若不这样做,她哪能真正的放心呢?
自大晟开朝以来,这些世家便盘踞上京,如百年藤树,盘根错节,心中自有一套算盘,若非牵扯到自家利益绝不会轻易站队。
对江阁老如此,对景和帝也是如此。
元妤仪并不满意这样的现状,权臣当道、皇权式微,事情早晚会演变成皇帝和臣子之间的博弈,她得提早为自己、为阿澄拉个垫背的。
烈酒的后劲一阵阵地上涌,在她胃里翻天蹈海,与之交杂的,是灭顶的眩晕和朦胧。
她一步步走近陈旧的正殿,举目四望,只剩下光秃秃的一片,连根草都没有,一片荒芜,少女心叹一口气,缓缓推开殿门。
入目漆黑,毫无亮色。
元妤仪疑惑,那药效虽说蛮横霸道了些,可也不至于将人迷糊成这样吧,殿中连盏灯都没点,莫不是已经睡熟了?
想到这儿,她反而松了一口气,谢公子睡了更好,她连被咬都不用忍,只需往床上一躺,等人醒了,再洒几滴泪,也算成了。
走到帷帐处,她的心脏又“砰砰”地跳了起来,正要伸手去掀床帐时,面上红的不像话,头晕目眩,被酒意熏得连一丝清明都难以维持。
“你是在找我吗?”
谢洵自制力远胜常人,是以中了药仍保持着一丝清明,清冷的嗓音微涩。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这道窈窕身影,有些眼熟,将人和那位给他下药的罪魁祸首对上号。
谢洵转了转袖中藏着的刀,细看还在滴血,中药后难以自制之时,他难免要借疼痛转移注意力。
青年百无聊赖地转刀,有些疲惫,他最厌恶别人动歪心思动到他头上,不知这次又是哪个不要命的找上门来求死。
原本等这姑娘扭头,认个生脸再杀,岂料她却老僧入定似的,身子站不稳,伸着右胳膊打算去拽床帐。
谢洵透过远处破败的雕花木窗往外看,一轮明月挂在夜空中,天色还早,他的耐心鬼使神差地多了些,又重复一遍。
“你是在找我吗?”
这下迷糊姑娘终于听清了。
元妤仪慢悠悠地转头,眯眼打量着面前的人,蓦然觉得有些眼熟,却不知在何处见过。
人们总说喝酒误事,现在想想倒是真的,她记性一向不错,现在却连个人都想不起来了。
谢洵不似她醉的厉害,借着皎洁的月光瞧见了迷糊姑娘的相貌,原本在掌中转着的刀刃一顿,映出青年皱起的眉。
怎么是她?
谢洵蓦然想起今日小内侍同他夸过的那些话,无非是公主殿下如何雍容大方,如何矜贵良善等等。
话语犹言在耳,可谢二公子内心深处的不屑愈演愈烈,他就说这世间怎会有这样完美无瑕的人,如今看来,果然是假的。
瞧,这人现在就忍不住露了狐狸尾巴。
“谢公子?”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少女的嗓音软的不像话,不像方才在章和殿上那样清脆。
不等谢洵点头,这姑娘上前一步,二人离得近了些,一股缠绵的幽香扑鼻而来,刚被压制下去的欲望野火燎原一般烧了上来。
她进,谢洵便退。
元妤仪饮了酒,脑子便有些不够用,只知道要使出浑身解数同面前的郎君绑在一起,可偏偏眼前的人太不听话了些。
骨子里藏着的娇纵爬上来,少女扁了扁嘴,一张芙蓉面上带着明显的不乐意。
她不高兴,谢洵更不高兴,伸手挡在二人面前,出声提醒,“殿下现在这样,有违礼法。”
什么礼法,礼法能遏制住一众朝臣的野心吗?能保她和皇弟一生安乐无忧地活着吗?
不能,所以她才不要这劳什子的礼法。
元妤仪不耐地打掉面前人的手,俏脸通红,迷迷糊糊想到自己的委屈,漂亮的凤眼中浮上一层水雾,温玉般的手指往前一伸,与青年心口只隔半寸。
早前灌下去的酒果然是起了作用,元妤仪虽头晕眼涨,但嘴皮子一张一合,还是顺利地将打了好几遍腹稿的话倒了出来。
“谢公子,本宫心悦你,从今夜起,你就是本宫的驸马了。”
霸道,蛮横,不讲理。
谢洵被打掉的手一僵,眉头越皱越紧。
果然,醉鬼是听不懂旁人说话的,她还沉浸在命令对面人给她做驸马的世界里。
这靖阳公主现在的神态,像极了青楼里那些一掷千金的富家子弟,往台上一撒钱,便趾高气昂地开口。
“那个最好看的姑娘,来给爷唱一曲。”
元妤仪或许是个一掷千金的公主,可谢洵并不是小倌,也没有欺上媚下的癖好。
打量着少女明艳的脸庞,谢洵后知后觉地想到方才在宴会上说起过的事,皱着的眉缓缓舒展。
他冷笑一声,侧了侧身,淡淡道:“只怕殿下认错人了,您要找的,应当是在下的兄长。”
元妤仪支额,思索片刻,迟钝地确认面前这不听话的郎君又在唬她。
太阳穴隐隐发胀,难受的紧,她现在只想赶快同谢家公子将事情做定,哪里还有闲心想别的。
“在下去唤兄长过来。”谢洵皮笑肉不笑,转身要走。
元妤仪不悦,下意识拽住他的衣袍,眉间带怒,“你哪来的胆子敢哄骗公主?”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她早早打听好了,谢大公子是嫡长子,也是王夫人的独子,压根没有兄长。
如今他那么说,可不就是在骗人?
这样拙劣的谎言,还当她是三岁小孩呢?
秉承着不能将人气走的原则,元妤仪踮脚凑近,温热的呼吸喷在谢洵耳侧,薄如蝉翼的刀片就抵在她腰侧。
偏偏这人一点没察觉出危险似的,一截细腰又动了动,谢洵只要转个向,都不必费力,便能将她那截柔软的腰割成两半。
然而还没来得及将身上挂着的少女推开,谢洵猛地一颤,颈侧被人舔舐过的皮肤下意识战栗,迟来的药效几乎将他整个人灼穿。
浑身像过了电,但他还是下意识地,把抵在靖阳公主腰侧的那把短刀塞回袖中。
谢洵凸起的喉结一滚,语调喑哑的不像话,带了几分威胁,“殿下,松口。”
怀中人是当今圣上唯一的亲姐姐,若是一刀将其杀了,后续会有些麻烦。
可留她一命便不同了,这位靖阳公主已然露了拉谢氏做助力的念头,若是能借此给老侯爷添些麻烦,于谢二公子来说,并不算亏。
不过露水情缘,他倒是没想过。
世人皆戴着一张面皮,无论装的有多么天真无邪,内里总藏不住一颗黑透了的心。
权贵女子便如他那主母一般,皆短视、浅薄、虚伪、蛮横……
这样的祸害,谢洵不想要,还是留给自己那位心高气傲的嫡兄比较好。
但怀中的人显然不安分,虽松开贴在他颈侧的唇,但纤细的藕臂仍环住青年的脖子,像没骨头的一滩水。
女郎整个人缩在他怀里,纤细的手指点了点青年眼下泪痣,她的声音像被蜜糖润过,“诶,这颗泪痣,好像在哪见过......”
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几乎印在他的唇角,谢洵只觉烈火焚身,尤其是被她触碰过的地方,烫得不像话。
作者有话要说:元元:钓而不自知
小谢:她在干嘛!!!(表面镇定真心慌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