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骑着自行车,不停寻找所谓的“世界第一”。
而且,还真发现了不少宝藏。
我在前作《不去会死!》一书中已经写过了。
可是,仍有众多读者问我:“那,到底什么才是世界第一?”
真让我意外,我以为已经写得很清楚了。
在这里从头交代也没什么意思,还是算了吧,总之并不是“纪念碑大谷地”或“蒂卡尔神殿”,这些地方的确非常精彩,但我寻求的却是另一种体验。
为了还没读过前作《不去会死!》的读者,这里还是约略交代一下“纪念碑大谷地”吧!
地点在美国亚利桑那州和犹他州交界,大峡谷以东三百公里处。
站在展望台上,巨大的岩石看来有如生长在大海般的荒原中,参差不齐。岩石群一座座大得像小山,放射出的存在感的确有些非同小可,感觉像是屏息镇守于此的兽。
黄昏时分,随着夕阳西下,岩石逐渐转换颜色,本身如同光源般放射闪闪红光,仿佛起火燃烧般。
这里是纳瓦霍印第安人的圣地,周遭飘荡的空气就如世界各处的圣地,清凉凛冽,肌肤都紧绷了起来。那气氛,让人感觉这里确实存在着什么神圣的东西。
我找了个可以将谷地一览无遗的地方,搭起帐篷,躺在里头,夜以继日凝视着岩石群。日复一日,总是无法挥手告别这里,只能继续露营下去。就这样,我和岩石相处了四天。
如果把旅游景点硬分为古迹和自然风光两类,无庸置疑,自然风光中我会二话不说评为“世界第一”的地方,其中之一就是这里。
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在其他种类的景物中,我也来举出自己心目中的第一名吧!
首先是湖泊。最特别的是加拿大落基山脉的“佩多湖”。
踏上展望台的瞬间,眼前的景色让我目眩神迷,感觉就像福斯金龟车的蓝色烤漆,实在太鲜亮了。湖水看起来像浮动在森林之上,一点真实感也没有。
这种特殊的颜色,据说是冰河中的矿物质溶解在水中所造成的,因此在加拿大和巴塔哥尼亚高地这些纬度高、冰河也多的地区,这类有如蜡笔画般的湖泊相当多,不过佩多湖的美仍相当突出。
接着是山。
嗯……好难啊!只有这一点实在难以抉择,山实在太超然了,不容易决定顺位。
不过,还是豁出去,勉强决定吧!我就举出目前浮在脑海中的两个景点。
首先是南美洲巴塔哥尼亚高地的菲茨罗伊山,标高三千三百四十一米。
总归一句话,形状令人震撼。
山一映入眼帘,我就“哦哦哦哦”地放声大叫,连忙煞车,怔怔地呆站了好一会儿。
山的造型像十根左右的犀牛角,整列并排,整体看起来就像一座针山。这是远古时冰河切割岩石造成的形状,比例实在太均衡,一点也不像大自然的偶然之作。
离开公路,骑进山里,有个露营区可以就近欣赏菲茨罗伊山。我在那里住了一晚,隔天一早,想象不到的风景秀便开始展开。
在日出前,穿透山谷的第一道光线率先照耀在尖锐的主峰顶,下方山体仍被阴影覆盖着,只有岩山峰顶如起火般,散发鲜红的光芒。
光线越来越强,整座巨大的岩山终于沐浴在金光中,周遭的景色却仅是微明。全世界都是一片漆黑,只有这座岩山散发光辉,浮现在万物之上。这一幕让我忘了赞叹,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动也不动。
结果,老是想着“再多留一天吧”,我拖拖拉拉地留在这儿,一连看了五天的清晨风景秀!
接着,就是非洲最高峰“乞力马扎罗山”(五千八百九十五米)了!
在热带莽原中拔地而起,峰顶积雪的雄壮姿态更是出色。
只要身体能适应这座山陡升的高度,不需要特殊的经验也能攻顶。只是,要登山就得花钱,雇向导或行李挑夫是游客的义务,加上入山费等杂支,五天四夜的行程大约得花五万日圆,那可是我一个半月的生活费!我当然一点也不想爬上去。喝着当地生产、滋味奇妙的乞力马扎罗咖啡,在山腰上眺望山景,我就满足了。
黄昏时分,巨大的山峰逐渐染上粉红色,峰顶附近的白雪闪闪发光,我的视线无法移开,上头现在是怎样的风景呢?如果我站在那里,又会……
“哇啊啊啊!我好想去!”
隔天,我像疯了似的在山腰的小镇乱闯,直接和向导杀价。为了省钱我删减了一天行程,用四天三夜快速登山。隔天我就直接上山了。
第四天一早,我终于攻顶,那时我真的感觉到这座山的呼唤。
视野完全被染成粉红色的浓厚晨雾所遮蔽。有时晨雾突然散去,后头出现巨大的冰壁,上头有条纹状的痕迹,就像鲸鱼张大嘴巴,而我正在窥看里头的牙齿。整面冰壁也同样染上粉红色。恍惚间,有种完全忘我,就要被吸进去的感觉,我有点害怕。这里已经接近天国了,不是我这种凡人可以碰触的领域——想到这里,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在山上还发生了一件难忘的事:我竟然在登山途中遇到十一年没见过面的老朋友!之前我骑自行车环游日本一周时,在青森县弘前认识了他,也承蒙对方照顾。他是渡部先生,为了实现多年来的梦想,参加日本登山团来到这里。当我们认出彼此时,两人由惊讶转为欢喜,兴奋感久久不散,一边爬山一边聊着往事,在四天后一起攻顶。
竟然和他在这种地方再度相会,究竟是怎样奇妙的巧合?我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
我心中已经毫不怀疑,这座山的确在“呼唤”我。
也稍微提一下海滨吧。
七年半的行程,就自行车旅行来说不知是长是短。我把全副精力投注在横断各大陆上,脚步还无法跨上南太平洋与各地的海岛。
这样的我要谈论大海之美其实是班门弄斧,不过还是请大家海涵。我印象最深刻的海,或该说是海滨,就是非洲坦桑尼亚的桑给巴尔岛。
说起来,我也像是被什么给引导着一般。我在匈牙利的廉价旅馆里,游客的资讯留言簿上看到有关这座小岛的资料。
“只有在西藏和桑给巴尔岛可以听到神的声音。”
虽然我暗自发笑:“真是老套的形容啊!”但这段话却让我难以忘怀。当时我是第一次听说这座小岛,但它就这样成为我旅行的目的地之一。
一年半后终于来到岛上。老实说,相当美妙。
我这个俗人虽然听不见“神的声音”,但白色的沙滩和乳蓝色的大海,仍让我见识到不同凡响的美景,加上岛上独特的气氛、柔和的空气,时间仿佛就此静止,令人心旷神怡。拜此之赐,我在这里拖拖拉拉地游荡,舍不得离开,一晃眼就是两个礼拜。
那阵子我和岛上居民混熟了,常到他们家去玩。孩子真的很可爱,一看到我就蹦蹦跳跳地大喊:“Jambo!Jambo!”(“你好”的意思。——译者)实在有点好笑。我一笑,效果就像倾盆大雨落到水洼里溅起了雨滴,孩子就更兴奋,跳得更有精神了。
离开岛上的前一天,我在海滩上漫步。前头正好有个黑人走来,我们视线交会,我微微一笑,他也笑了,扬起右手,开朗地说:
“This is a paradise!”
回过神时,我同样举起右手,大声说:
“Yes!It is!”
然后我们相视而笑,如同多年好友。
这时我的确觉得,这里真是个天堂啊!
遗憾的是,听说近年来岛上的治安逐渐恶化。
西侧最大的城市石头城人口众多,治安似乎从以前就不太好,现在连有海滩的东侧也开始出现犯罪事件了。由于坦桑尼亚的主要城市达累斯萨拉姆就在附近,那里的罪犯以岛上的观光客为目标,跑到这里来犯案。
我到访的时间是一九九九年六月,如今,那里还是天堂吗?我不知道……
最后,我想聊聊沙漠。
非洲南部纳米比亚的纳米布沙漠,常被誉为全世界最美的沙漠。其中有个地方名为“索苏维来沙丘”(Sossusvlei),美得不似人间。这里的沙石是红色的,讲得精确点,应该是柿子色混杂粉红色,海外的旅游书形容为“杏桃色”。
第一步踏上这个地方,只觉得沙子软绵绵的,站不太稳,这就是漫步在云端的感觉吗?沙子细小仅达零点一毫米,听说是知名沙漠中颗粒最小的。
纪念碑大谷地。每次打开帐篷一看到岩石群,就觉得震撼不已。
下午四时的菲茨罗伊山。清晨的光焰,这山对观光客的服务还真周到!
坦桑尼亚桑给巴尔岛,在啤酒的醉意中,觉得这个世界好耀眼。
纳米布沙漠,据说是全世界最古老的沙漠,有的沙丘高达三百米。
这些沙子堆成的沙丘也非常柔滑,大得像座山。我在黄昏时分爬上其中一座,眼前是一片红色的世界。也许火星就是这样吧?我茫然地想着,逐渐失去了现实感。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这不是平常惯见的景象。怎么说呢,一旦注视着沙漠这种趋近于“无”的世界,五感也会跟着变得不可靠,眼前的空间不再真实,意识逐渐恍惚,连当下到底置身何处,也跟着暧昧了起来。
我想起了撒哈拉沙漠。
在我规划的路径中,摩洛哥与毛里塔尼亚之间是撒哈拉沙漠,但因为半途没路可走,我改为搭便车,靠一群德国人开的四轮驱动越野车穿越撒哈拉。那时我在沙漠中过了三夜,就睡在越野车装货的地方。
半夜,我想上小号,醒了过来。
从车上下来,看到月光照耀在沙漠上。放眼望去,沙漠平坦无波,整面闪烁着苍白的光芒。我一边小便,一边看得出神。我现在到底置身何处?是深深的海底吗?
无意中,这样的意象苏醒。
有趣的是,我一旦开始这么想,就越看越觉得这里像是在大海深处,渐渐兴奋了起来。
该不会还有发光的提灯鮟鱇鱼在哪儿沉睡着吧?
我开始迈步往前走,宛如梦游症患者。
深海完全为寂静所覆盖。在苍白的空间中,只传来自己沙沙的脚步声和呼吸声,有种不可思议的解放感,觉得身体好轻盈。
渐渐地,我又闪过一个念头:其实我正漫步在云海上。这么一想,就觉得沙漠从深海底慢慢变成了泛白的云海。
“……?”
抬起头,我注视前方。和视线等高的地方散落着点点繁星,在星空的彼端,云朵向大平原无止境蔓延,我在这样的世界中悠游。
云海的颜色不可思议,那到底算什么颜色?是带着蓝色的乳白色?不,应该是蓝紫色。
咦?
颜色变幻着。
眼前是整片蓝紫色的云海,若你觉得那是红色,红色就越来越深,渐渐变成深红;如果你认为是粉红色,红色就跟着变淡,渐渐成了粉红。
我呆呆地注视着眼前色彩的变化。
这“无”的世界如此空阔,大概所有的感官都跟着崩坏了吧,思绪从常识的囚牢中解放,无限自由。
那时,我确实有这样的感觉。
世界上所有的事物,最初都是无形无色的。一切都由我们的大脑创造出来,所以世界可以不断改变造型,转换颜色,无限延伸……
停下脚步,环顾四周,我被沙海三百六十度环绕,孤零零一个人站在那里。身体好轻,觉得自己可以走到天涯海角。
我试着就那样躺在沙漠上。
感觉仿佛轻飘飘地浮在宇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