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抵达中美洲哥斯达黎加的首都圣何塞时,太阳已经下山了,四周渐渐昏暗。
踩着自行车,我想,我错了!
圣何塞是远超乎我想象的大都市,到处都是喧闹声,大街小巷挤满了人。驴车在街上昂首阔步,旁若无人,还在路上拉了一地土黄色的粪便。四处都有成群结党的可疑男子。看到我在人群中骑着自行车慢吞吞地前进,有人露出别有深意的冷笑,有人射出锐利的视线,还传出不明就里的叫喊。
我应该早点到的。哥斯达黎加是中美洲最适合居住的国家,各地方小镇都绿意盎然,我也跟着掉以轻心。
这时候,巷子深处出现了一家肮脏的小旅馆,看起来像廉价旅社,我松了口气。为了躲开市街上的压力,我推着自行车,走了进去。
狐臭般的异味扑鼻而来,我一阵反胃,下一秒,我似乎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与其说这里是旅馆,不如说是亚洲常见的集合住宅。大楼围成“口”字形,中央是天井打通的大厅,通往各楼层的阶梯弯弯曲曲地盘旋而上。
昏暗的走廊上似乎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
是人影。
有妈妈在走廊铺上草席,照顾不停哭叫的小孩子。这样的妈妈不止一位,光是一楼,举目可见的范围内就有四五位,楼上也传来小孩的哭声。
还有看起来像流浪汉的大叔,胡须乱长,表情像是已经完全变成废人。是喝得烂醉,还是嗑药嗑到神志不清了?
大厅不但狭窄,还晾了不少衣物,那就像长年在大海上沉浮的漂流物,被绳子缠住拉上来似的,走廊也因此变得更加昏暗。
当我出现时,所有人都一起望向我这边,连废人大叔也抬起头来。仔细一看,他的年纪似乎也没那么大,只是眼眸深处有望不见底的幽暗。
这个人为何会堕落成这样?
其实应该马上闪人的,我正想回头,一个白人大叔走了过来。
“嗨,你要住宿吗?”
他用英文问,我正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又继续说:
“还有房间哦!而且很便宜,真的不错。”
表情真诡异。嘴角虽然咧开,凹陷的双眼却没有笑意。这家伙到底什么来路?他是老板吗,还是这间公寓的居民之一?
似乎察觉到我的疑惑,大叔又补了一句:
“我也是个旅行者。”
这句话的效果非常好,旅行者之间总会产生同伴情谊,然后渐渐解除戒心,在某方面开始信任对方。
“你也投宿在这里?”
他回答:“没错。”当下我又被自己轻率的冒险精神给冲昏了头,我想道,似乎挺有意思,这种深入民间的旅馆也不是到处都有,眼前奇怪的家伙大概也有属于他自己的理由吧,我觉得有点好奇。
白人大叔把老板叫过来,对方一脸毫无干劲的表情,从管理室走出来,给了我钥匙。姑且先去看看房间吧。
走在走廊上,我哑口无言,眼前是从没见过的诡异景象。
几乎所有的门都没有锁……不,原本是有的,不过现在木板门上只找得到锁头被暴力硬拆下来的鲜明痕迹,留下拳头大的洞,旁边的墙壁也凿开了一个同样大小的洞,一道粗链子穿过两个洞,捆住墙壁和大门,两端扣着南京锁。
更让我惊愕的是,大部分的门都被凿破了三四个洞,除了锁链穿过的那两个,其余都被破坏掉了。大概是先前开的洞一遭到破坏,住户就会再挖开新洞吧?
还是住在里头的房客弄丢了钥匙,为了开门只好把洞砸掉呢?我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有的房间一口气开了三个洞,再穿过一条粗重的铁链,上面还各挂着一把巨大的锁,感觉就像是拘押巨大怪兽的禁忌之房。
这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终于来到我的房间,门上虽然有蝴蝶锁及南京锁,却不怎么可靠,看来都不是最早装上去的,在木制的大门上,还鲜明地留着两处门链被硬生生拆下来的痕迹。
打开锁,我们走进房里。
房间里有种抹布般的潮湿臭味。按下墙壁上的开关,有个灯泡发出昏暗的光芒。房间非常狭小,大概只有三个榻榻米大,床几乎占去全部面积,还有一张木制的破烂椅子。没有窗户,四面都是粉红色的墙壁。从这种气氛看,也能明白这里大概是私娼寮。
我顿时一阵无力,想着该怎么办。
投宿在这种地方显然不太聪明,可是我快累垮了。外头已经入夜,是要推着全套装备的自行车去找旅馆,还是暂且先在这里窝一晚,明天再搬到正经的旅馆去?何者较安全?
“算了,不管了!”
我决定住下来,多少带点看自己命运热闹的心情。我总是从远处眺望自己,不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事发生在我身上。
我把自行车推进房间里,解开行李,听到敲门声,转头望向门边问道:
“有事吗?”
“是我。”
听起来像是刚刚的白人,打开门后,他走进房间里。
“好棒的自行车哪!”
大叔跟我搭讪,态度比方才更随和,表情也稍微安抚了我警戒的情绪。
依他的提议,我们到外头去吃晚餐。大门挂上自行车的U形大锁,蝴蝶锁看来似乎装得相当牢靠,除非踢破大门,大概没办法闯进来吧?罢了,会发生这种事的旅馆也不是没有。
我们走进附近像是廉价速食店的饭馆,吃了一种名为Casado的套餐,有白饭、汤和干巴巴的鸡肉,不算特别难吃,但也称不上令人感动的美味。
他自称安东尼欧,是西班牙人,已经在这个国家待了一年多。
“这样你应该不算是游客了吧?”我半开玩笑地这么说。
他丝毫不觉得好笑:“不,再过不久我还是会去旅行。”
“那么你在这里做些什么?”
“很多事情。”
“很多事情”吗?看来却不像是什么正经事。仿佛为了回避我的追问,他把话题转到我身上。
“你是从哪里过来的?”
“阿拉斯加。”
一般人听我这么一说,都会相当惊讶,他的表情却丝毫没变。
“花了多长时间?”
“还不到一年。”
“接下来你要去哪里?”
我正想说环游世界,后来却改口说要去阿根廷,直觉告诉我不要对他说真话。还是别说环游世界,给他我身怀巨款的错误印象比较好吧。
接着,他的话题转移到旅馆上。
“你听好,住在那里的人没有一个像样的。”
这句话真让我错愕,刚刚一直推荐那里的人不就是你吗?
“不要相信任何人,可靠的只有我一个,有什么事先找我商量!”
安东尼欧用毫无笑意的眼神,定定盯着我说。我觉得越来越不舒服,他刻意接近我,到底有什么目的?
接下来我们虽然聊到城里的资讯和附近的观光景点,但每隔几句他就不断强调,住在旅馆里要小心,无论有什么事,都先找他商量。
接着他提议到夜晚的街头去逛逛,但我已不想再和这个人混在一起,而且那个房间也不能太久空着不管。
我随口说些“太累了”之类的理由,回到房间去,然后写日记、看书,打发时间。
整栋建筑物回荡着婴儿的哭声,这种哭法使人感到一种莫名的哀痛,是生病了吗?窗外传来大都会的喧嚣,汽车的排气声、喇叭声、不知是谁的叫喊声——真是一座嘈杂的城市哪。
在厕所里刷完牙,又躺回床上看书时,我听到敲门声。
“什么事?”
“是我。”
是安东尼欧的声音,受不了,都已经快半夜十二点了。
“有什么事吗?”
“我有点事情想告诉你,快把门打开。”
“我很累,快睡了。”
“一下子就好。”
他的声音好像带着苦恼,总之气氛相当不对劲,我的心跳也跟着加速。
“我要睡了,明天再说吧。”
“砰、砰”的踹门声响起!固定大锁的铁钉跳出一半,门也开了一条缝。我从床上跳起来,扑过去抵住门,对方用相当强劲的力道撞过来,我脱口大叫:
“你要干吗?!”
安东尼欧也喊道:“为什么要关着门?”
那还用说!
“我刚才不是告诉你不少消息吗?”
“那又怎么样?我已经要睡了!”
对方使尽全力把脚伸进门缝,鞋尖都踩入房间了。他到底在搞什么鬼?
“不是告诉过你,可以相信我的吗?”
我才不信!
“滚出去!我要大叫了!”我大喊。
他不知道是不是退却了,脚缩了回去,但是想破门而入的力道还是没减弱。
“你要是不克制一点,我要叫警察了!”
我这么喊了之后,他终于不再硬推我的门,用低沉的嗓音骂着英文才有的脏话,离开我门前,渐渐走远了。
我的心脏还怦怦直跳,“绝不能对这家伙掉以轻心”。我拖过床铺抵在房门前,然后把椅子抵在床铺和墙壁之间,这样一来,床铺和椅子成了门挡,房门就打不开了。就算如此,一想到对方不知道还会不会再来,我也没办法安心熟睡。
隔天,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平安无事地迎接早晨,心头终于放下一块大石。来到走廊上,旅馆的气氛也变了,在早晨明亮的光线中,浑浊的感觉柔和许多,气氛看起来似乎平和了些。就算这样,我还是不想多住一晚。
我早早退房,然后在市区四处寻觅,终于找到一家正常的旅馆,也就是所谓的背包客旅社,挤满来自世界各地的旅人,洋溢着特有的活力。早知道有这种地方,当初就该先调查清楚的。
我在圣何塞一共停留了五天,却再也没有遇到安东尼欧,至今也还不明白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后来,我又继续了六年左右的旅程,不过房间差点被强行闯入的经验,也只有这一次。
和安东尼欧的行径相比,更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缠绕在墙壁和房门间的三道锁链,为什么要如此执拗地防范他人呢?
我想这大概是一个特例吧。与贫富无关,而是那个社区自然秩序的产物。就算是贫民窟,居民间也会自己形成一套规范,那栋建筑物中的秩序,就是一例。简单地想一下,要拿锯子之类的东西破坏房门就已经相当惹人注目了,邻居不可能没注意到。
那到底是个怎样的地方?居民是不是经常怀疑邻人,彼此在猜疑中过日子?
在这之后,我再也没遇到过那样的旅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