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造化心无计?武夷山水如此奇。
兀兀独石成千峰,涓涓细流汇曲溪。
溪浅筏轻浮石过,峰高拔地与天齐。
人生难比九曲险,眼望东来筏向西。
仰叹危岩飘仙舟,千年古骨壁上栖。
传说从来多情意,仙境幻象亦可嘻。
可羡玉女并肩立,鬓花丛丛从不稀。
笑我此生真短促,白发垂年犹栖栖。
1984年11月17日从福州到闽北武夷山,住两晚,19日离山。游旅匆匆,但确是多年难得的憩息。年来奔波大江南北,所见名山胜地亦不少,但形势逼人,任务维艰,实无闲情逸致,贪看景色。日前写毕《苏中篇》,江苏小城镇第一轮的调查告一段落,心情稍觉舒畅。老友王艮仲先生连续来电,召往福建,以赴会为名,实是想引我放慢步伐,张弛合节。我领会他的好意,偕女同行。福建主人款待尤殷,为我屏挡应酬。送我与王老父女同作武夷之行。避世有门,心实感焉。
到山已暮,天阴,住幔亭山房,形式古雅,别有风韵。旁有招待室,里壁作扇形明窗,窗外天井植竹;微风拂动,室内外望,俨然板桥手法。室中有一大卵石,石面刻郭老手书《游武夷诗》,其末句是“不会题诗也会题”,是为招待所主人向游客索墨作先容。我一看深惧误入文网,此番难逃矣。岂知郭老系写实之笔,进得此山,像我一样不会吟诗的人,也会不待人索,油然入韵。诗情画意,逼人而来,非为酬酢,舒敞胸怀也。离山,取道南平,乘火车去厦门。轮声助睡,怡然入梦。清晨披衣起,诗兴未尽,上面这一首武夷曲就是这样写下的。
武夷之名,我早有所闻。钱伟长同志赴闽讲学返,力促我循其行迹入武夷,否则虚此生矣。我颔首而未置可否。今番入闽,抵山,始信伟长之论并非夸张。至于有人喜欢对天下名山作评比,说“桂林山水甲天下,不如武夷一小丘”,那就落得偏颇之嫌了。但是评而不比则无妨,因为名山之所以得名必有其引人入胜的特色。人各异趣,领会角度又可不同。清代随园老人袁枚,就从文体论武夷:“无直笔故曲,无平笔故峭,无复笔故新,无散笔故遒紧。”因而“别树一帜”。我不习音韵,不事绘画,但好为文,因之对随园之评颇觉得神。如果要综合一字,奇而已矣。武夷应是大块奇文,造物无心,岂能有此!
武夷诸峰大多独石构成,被称为武夷第一胜地的天游峰就是一块巨岩,天衣无缝,拔地几百米,延伸二三里。从岩底溪涧仰望,行人如米粒,蠕蠕在岩边上移动,观者为之提心吊胆,唯恐其下落。其他如雄壮的大王峰,优美的玉女峰,凶猛的狮子峰,暴厉的铁板峰等,全山三十六峰、九十九岩,莫不如是。现在看来真是鬼斧神工的杰作,其实却是日久天长自然形成的。据地质考察,七千万年前,这里是一片低洼盆地,洪水把大小砾石堆积于此,经过成岩作用,凝成石层。后随地壳上升,日晒雨淋,风化剥蚀,水流冲击,坚硬者留,细弱者去,造下了今日这片景色。我在九曲溪涧的竹筏上,得了一句:“神工鬼斧不足奇,溪峰布塑何长期。”回头仰望,正看到小藏峰上的绝壁悬舟,接下去吟:“岩壁架木岂仙术,虹桥见证古人技。”关于这两句,我得多说一段话。
从书本上,从别人的口头,我早就晓得武夷山有船棺葬的遗迹,但是没有见过船棺。前年出川,过巫峡,有人遥指绝壁上隐约可见的几个长方形洞穴,说这些是搁置船棺的地方。山高雾重,未窥其详。直到这次来武夷山,急欲一察。进入三曲到小藏峰,才见半山峭壁上的虹桥板和架壑船。再查看《武夷山水》里的插图,始得其概貌。
虹桥板是支架船棺的木板,架壑船就是船棺,都是这地方古代居民的葬具。观音岩洞穴船棺中的遗物,经过科学测定,据说已经历了三千八百多年,在中原正当夏代的晚期。这里确有一个至今还没有人能做出满意解答的难题,那就是,试问人们怎样能把一具具沉重的船形棺木安置在几乎无法攀登的悬崖绝壁上去呢?既非人力之所及,莫非神为?后来有人看到了这些船棺里留有人骨,结合很早就在这地方流行的道家思想,很容易产生这些船棺正是得道的人用以蜕化升天的仙舟的传说了。
道家是我国本土的宗教,它和其他的宗教不同。依我的了解,原始道家并没有幻造出一个人们身后超自然的世界,而只是想在这个世界里找出一套为个人谋多福多寿的妙道。妙就妙在它贪恋人间的福禄,舍不得死,要求长生不老,就叫成仙。仙字以人为旁,并未摆脱人的范畴。《康熙字典》中仙字条下释为:“老而不死曰仙”。仙人还是人,但是凡人都有副臭皮囊,免不了要衰老、要死亡。要求长生就得像脱去衣衫那样脱去这个肉体。于是道家产生了“升真”的说法。据说凡人经过修炼,自能离形出神,“羽化而登仙”,成为真人。真人者其实就是有特异功能,做得到普通人不能做的事,而且长生不老的人。人怎能上天呢?这似乎没有人看见过,但是飞上了山壁的船里却见到了人骨。于是有人会想,这不就是真人的“遗蜕”么?也许因为武夷山留下的船棺特多,所以又有传说,凡是修炼得道的人都得到武夷山来“升真”,武夷山是凡人变真人的最后一站。
武夷山可能是道家的策源地之一,早在汉代已见于史籍,应劭《风俗通义》里有:“武帝时,迷信鬼神,尤信越巫。”武夷山古属越地。汉武帝和秦始皇一样,统一了天下,尊荣富贵,就怕死了,千方百计寻求长生之术。道家之说正投其所好。武夷山这个道家根据地也就受到帝王的青睐,在此建宫观,立官奉祀。到了宋代,武夷宫还是一个有名的道教中心,依旧由朝廷赐田,并派官去主持宫事。以诗词著名的陆游和辛弃疾都当过这个宫的主管。其实这是个闲差,用来安排不受重用的人物,略胜于贬谪。
据民间传说,武夷之名得之于一个得道成仙的人家。太古之世,有个老汉姓篯名铿,亦名彭祖。他在殷代末年已有八百岁,与观音洞的船棺年纪却相近。他隐居在深山里,生了两个孩子,一名武,一名夷,后来人们就把这两个儿子的名字联起来称此山作武夷。这个传说听来很牵强,但用彭祖来代表高寿作古典,却由来已久,他和武夷山发生联系在我还是初闻。武夷君这个名字则初见于《史记·封禅书》:汉武帝令人祀“武夷君,用干鱼”。用干鱼符合于当时居民越人的习惯。至于彭祖两子是否就是武夷君那就不可考了。
传说是会滋生的,越说也越通俗近人。据说秦始皇二年八月十五日,中秋佳节,武夷君在这山的幔亭峰下大摆筵席。主客据说是皇太姥和魏王子骞等仙人。当晚有个渔人在梅溪渡口逢到一位要去赴宴的老翁前来搭渡。老翁上了船,这船就带了渔人一起腾空而起,停在幔亭峰的岩巅。渔人张眼一看,幔亭峰前,灯火辉煌,群仙毕集。不久,悬崖上一座虹桥跨空而起,桥上走下了二千多乡人,席间大为热闹,直到兴尽席散,乡人们循桥回去,一阵疾风骤雨,卷走了虹桥,留下了丹崖翠壁,依然如故。有人还说,那个渔人的小船至今还搁在小藏峰的岩洞里。
我这次在武夷山就住幔亭山房,山房背靠幔亭峰,红色的岩石上刻着“幔亭”两字。四周苍松环簇,俨然是一座翠屏。翻阅《武夷山志》,辛弃疾写过一首咏景的诗,反映了这里人间仙境混为一体的境界:“山上风吹笙鹤声,山前人望翠云屏。蓬莱枉觅瑶池路,不道人间有幔亭。”这样的景色怎么会不在人们的感受上引出上述的传说来呢?
武夷山的传说是说不完的,曾经有一度作为四旧来破,作为迷信来批,而我却爱其意,品其味,欣赏它所孕育的民间愿望。归来写了一绝:“九曲涧溪知何从,神劈千仞山万重。武夷云雾迷离处,人间仙境两朦胧。”
武夷山和道家的因缘说得不少了,可奇的就是这个武夷山它和儒家也结下不浅的关系,在这里不补一笔也就显不出它的丰富多彩、兼容并蓄了。南宋偏安江左,处于浙赣闽交接的山区,成了重要的后方。在朝廷上待不住的文人,不少就退居到这山清水秀的胜地,武夷山一时竟成了儒家的中心。这个中心是南宋理学祖师朱熹开创的。他幼年丧父,博览群书,自成一家言。因主张抗金而受到打击,仕途受阻,“立朝不两月,住山逾十年。”年老不得志,又回到武夷山区,讲学于“紫阳书院”,至今废址犹存。
我对于宋代的理学没有研究,只知道朱熹继承了二程理气之说,成为一代大师,并集注了“四书”,历代流行,直到我的幼年。他的哲学一直被归入客观唯心论的一类里。我对他自幼没有好感,因此不应以成见去批评他的学说。但是也许可以说,朱熹的理学之所以受到他身后历代帝王的推崇,甚至封他作“文公”,在孔庙里受到祭祀,是出于它对封建社会起了巩固的作用。强调“天理”和“人欲”的对立,把人们封闭在封建道德的牢笼里,多少妇女冤屈地死在贞节牌坊之下,至少在这方面,他在老百姓里是不得人心的。何以知之呢?在他紫阳书院的对门就有被人们称作玉女峰的三块并立的巨岩。淳厚朴实的农民利用这个胜景编出了一个反映朱熹卫护孔教的传说。
传说是这样:很久以前,武夷山是个洪水泛滥的地方,老百姓无法安居。这时远方来了一个有为的青年,姓王,人们称他作大王,带领群众治服了水患,开山种茶,建成了个繁荣优美的乐园。天上玉皇大帝的女儿玉女,私自出游,被武夷山的奇峰秀水迷住了,和大王一见倾心,依依难舍。但好事多磨,有个铁板鬼侦知此情,报告了玉皇,下令捉拿玉女上天。玉女对大王一往情深,宁死不返。铁板鬼施法把他俩点化成石,分隔在九曲两岸。铁板鬼自己又怕玉皇问罪,变成了巨石,堵在玉女和大王两峰之间,使他俩永远不能相见,所以至今这一块铁青的岩石,被称为铁板嶂,永远受人奚落。
这个传说有意义的是正在所谓“道南理窟”的儒家圣地,群众却公然把这些拥护礼教的理学家们当作铁板鬼来奚落一阵,保卫了武夷山的灵秀气息。
入晚,我从九曲涧溪回幔亭山房憩息。窗外阵阵桂香扑人,时已入冬,想不到我一个月前在家乡没有赶上的“三秋桂子”却不意在这里相逢。武夷山果真是别有天地,连花谱都不同寻常。我记得在浮荡九曲的竹筏上惊异地看到溪边盛开的杜鹃花。如果这里的桂花是秋花冬开,那么杜鹃应说是春花冬放了。峭壁上的兰花,更不知何时将息。我一觉醒来得句如下:“溪边冬初杜鹃开,兰垂崖岩峭难攀。武夷山幽花无忌,桂香十月入诗来。”是写实也。
1984年11月22日于厦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