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来一连串突发的变动,对年迈的人来说,真有点应接不暇,如入雾中。有的来得惊人,有的来得喜人,大多是始料所不及的。今年8月初应苏联科学院之约,轻装简从来到莫斯科小住一周,亦是得之偶然。
20年前,这对我还属于该批斗的非分之想。记得那时在干校劳动,休息时躺在棉田埂上,仰望飘着白云的蓝天,神游意放,不知怎的漏嘴,说出了要走遍天下,漫步红场的夙愿。
“这样的人现在还做这样的梦,想放毒天下,该批!该批!”于是便引起了“茶杯”里的一场小小的风暴。事犹如昨,没想到而今竟然坐在了红场边的石墩上,我不得不产生了“庄生梦蝶”孰真孰幻的心境。
这是我抵达莫斯科第二天的事。
其实头天晚上从机场入市经过林荫道时,我已从树隙中窥见了远处一个个金顶圆塔。座旁的主人指点说:这就是克里姆林宫。久仰的“圣地”果真出现在眼前。摆弄了我一生的风暴,不就是从这里起源的吗?把它称之为“圣地”,谁曰不宜?
相隔一晚,时差还没有完全调过来,我却已踏进了克里姆林宫的宫门。这里曾经一度是统治俄罗斯帝国的中心,和北京的故宫一样,如今已成为人民的博物馆。游人接踵,从甬道仰望过去,确似潮涌。所谓甬道其实是夹在用红砖砌成堞形的短墙内、缓缓向上的、用石块铺就的道路,有几百米之长,通向宫门。但是,到达门口,我的两腿却向我发出了“暂停”的信号。所以我便建议入门后取道偏左的斜径前行,那条道显然平坦些。可惜快走到一尊称为“炮王”的巨型铁炮前,我实在难以支持,央求留下,目送同伴们前去登堂入室,参观遗址故物。
同伴们走后,我独自挑了一方深浓的树荫坐定,等待他们兴尽归来。我则乘此畅览游人。广场楼高,游人渐行渐远渐小,有如蚁聚,往来蠕动。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肤色不同,服装各异,不失为展览对象。当然,经过“炮王”驻步者亦不少。他们把“王”团团围住,听导游高声解说。我在旁听其声闻其音而不明其意,但就其抑扬顿挫的音调,亦能体会其激昂自豪的情绪。由此推想,这尊特大的铁炮大概是当年在冰天雪地里击败拿破仑时大显神威的功臣。我本拟等同伴回来予以征询,但是见到他们之后,又因更急切地想知道怎样去红场,此事就被挤掉了。所以伴我半小时之久的炮王到底有什么辉煌经历,对我来说至今仍是个谜。
我一到莫斯科就不辨方向了。在我的感觉里,这尊炮王的炮口似乎应当是指向西方的。由此推想,几个世纪前是否已是东风西风谁压倒谁的时代了呢?(有位朋友看了我这篇短文后,笑着向我说,这门炮太大了,根本没有使用过,只是个“好大喜功”的象征罢了。这话不知是否可靠,不妨附注于此。)
我停下稍息,是因为当时已感体力不济,但心里还是惦记着红场,自思应当节点余力,免于力竭而使此行的主题失之交臂。我原来想象的红场,有如天安门,游完故宫,出门便可登场。我不敢说我想象的格局错了,但是对游客们来说,宫、场之间并无公开的通道,必须返回宫门,绕宫而行,转向侧道上坡才能入场。同伴说此道不算远,但对我来说确实不算近。幸亏沿路有长椅可以靠背而坐,且行且歇,且游且赏,就像逛公园似的。
事实上克里姆林宫的外围就是不需要买门票的公园。游人多在此处憩息。路旁长椅,虽然不至于坐满,但也并不是虚设的。坐着的虽有青年男女,但大多是带着孩子全家出游的小家庭。有些还把婴儿车搁在座边,这使我感到这里大有周末气氛。但是屈指一算,这天还是星期五,而这些游客看来亦非全是“外宾”,怎么不是假日而这里会有这么多闲散的人群?我有点纳闷。同伴带点幽默的音调对我说:我们的周末是从星期五下午就开始了。如果再提早一点也可以。
各国作息制度不尽相同,各有特色。接待我们的一位主人是苏联科学院的研究员,他说他就不需要坐班,每年按计划写成一本书就行了。平时去院里走走,主要是为了和同事们见见面、聊聊天罢了。后来,我去参观了好几个研究机关,除了负责人的办公室有些很有气派之外,研究员的办公室即使是专用的房间,屋内的陈设都相当简陋,甚至零乱、邋遢,特别引人注意的是书籍不多。可见他们的工作场所不在院内办公室,而是在其他地方,不是图书馆,就是家里。研究员的作息当然可以不同一般。那么,一般工作人员的作息又如何呢?在招待所,我们在与服务员的交谈中了解到,我们住的一层楼是由三名服务员承包的,日夜有人值班,平均分摊,一人做一天工,休息两天,周而复始。谈起工作效率,我们的主人总是笑着摇摇头,用流利的汉语说:“不行,不行,简直不行。”沿着宫门侧道走了近五六百米,我们来到有警察站岗的铁门前,也许这是环宫公园的出入口。离铁门不远处,我看见许多人围聚在一个红色的石台四周。石台内燃着一盆火,火焰远远就可以看到。这就是莫斯科阵亡战士纪念台。没有华表、没有石碑,只有燃着火焰的平台和台上军帽和步枪的雕塑。
使我感到惊讶的是,平台周围的人群里有若干披着白纱的新娘(披纱还长长地拖在地上),由穿着黑色礼服的新郎牵挽,旁边还有一对对戴着红色披肩的傧相。我们走近一看,有些新夫妇正在台前献花。看来,这里正在举行婚礼。陪同我们的主人解释道:莫斯科的婚礼也是多元的。这几年去礼拜堂举行婚礼的又多了起来,但仍有不少人到阵亡战士台前来行礼。当然,还有一些人是什么仪式都不举行,登记一下就够了。看来,复旧的、革新的,什么都有。这就是当前的苏联。我想不必去斤斤计较在上帝面前起誓与在阵亡战士台前献花哪种先进,更不必去讨论举行仪式和不举行仪式哪样算革新。然而,有一点是清楚的:苏联正在变化之中。
出了铁门,右转即是走上红场的坡道,对我来说是相当陡的,因此也相当费力,两只脚越来越沉重,呼吸越来越急促,竟至气喘如牛,勉力前进,最后总算踏进了红场,望见了列宁的陵墓。然而,我至此已不能不停下了脚步……若是早来几年,一定还能更走近几步,去向一代英豪致敬的。而今老矣,见到陵墓,心愿已偿,聊可自慰了。
喘定下坡,驱车返回,一路思绪如潮。花开花落,逝者如斯,但恨年迈我来迟。
1990年8月16日于莫斯科十月广场科学院招待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