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的层次在当今正以比以往任何时代都要明晰的形式凸现着,这一方面是由于自然科学的飞跃发展,另一方面则是由于人类对于精神本身的深入探讨和不断揭示。后一种工作是由哲学家、艺术家、心理学家、语言学家等等来共同完成的。当复杂的精神世界呈立体状显现之时,文学便开始了正式的分野。事实上,文学从诞生之日起这种分野就一直在暗中自觉或不自觉地进行,这是由文学的本质决定的有一类文学家,他们不满足于停留在精神的表面层次,他们对于那片隐约中感到的未知国土怀着强烈的好奇心,而这片国土,是他们在创造过程中意外发现的。潜在的精神王国并不存在于人们的共识之中,也许可以说,对大多数人来说,这个王国是看不见的,只有那些勇敢的男女艺术家们的不懈的深入探险,给我们带同关于她的种种描绘,而历代艺术家的描绘,又不断拓展着梦幻王国的疆界。属于这个黑夜世界的艺术家,都是一些精神生活极其复杂的人,在我的阅读史中,这个队伍里的成员有但丁、莎士比亚、塞万提斯、歌德、博尔赫斯、卡夫卡、卡尔维诺等人,还有那古老的圣经故事的创作者们。这些艺术家们关注的不是表层的生活,而是那更为隐蔽、难以言说,却又无处不发挥作用的深层的生活。那种生活表现为《麦克白》、《裘利斯・凯撒》里面的戏中戏,它也是博尔赫斯提到的“两幕剧”。他们的作品一开始并不属于大众,也不能给大多数人带来审美的满足,他们的影响一开始也只在小众之中。然而这种影响却是震撼灵魂,要改变人生观的影响。
由于表达对象的非同寻常,这类文学家的语言有一个共同点,那便是这些语言充满了人类刚刚诞生的原始记忆。语言同探索一道来到了源头。为了要说出那说不出来的事,语言自身也意识到了自身的层次,这些层次同对象的层次形成对应,将“无中生有”的事业在大脑隐蔽的处所进行。于是隐喻、幻境、高度的抽象、另一种时空共同构成了作品,外部的“事件”影射着深层的机制,狂欢的闹剧掩盖着最严肃的正剧。在莎士比亚建造的罗马城里,人们像幽灵一样在大街上游荡,随口就说出寓言(《裘利斯・凯撒》);在歌德创造的古希腊的幻境中,遍地都是粗野与高贵的直接同一,奇丑无比的魔女具有最高级的空灵之美(《浮士德》);而在卡夫卡的奇怪的故事里,人将自身当做罪犯来审判,直至将自己送上断头台(《审判》)……被人们的滥用所损坏了的语言,在这些奇妙的笔下获得了新的生命。
这类文学又可称之为灵魂自身的文学。作家在作品中所描述的,是同大众公认的现实世界并列的另一个、也是更为广阔的那个世界。在那个世界中,常识、俗语、一般的观念理性等等,通通受到挑战,并最终被排斥出去;而现存的语言也被颠覆,被否定,并通过否定获得了那种意想不到的用途。在这个人们所知甚少的、茫茫的黑暗世界里,是什么在主宰着文学工作者的笔?而创造的机制又是如何被启动的呢?排除了一切外部的干扰,人现在是变得赤裸裸的了。赤裸裸的人没有跌落到动物的水平,而是相反,他具有了最为纯粹的精神境界。在这样的境界支配之下的创造直接崭露人的本性,崭露那个古老的永恒的矛盾,决不偏离一步。于是读者看到了生命的不可遏制的律动,看到高贵的理性对于这种原始运动的制约与促进,以及二者之间有点神秘的复杂关系。读者只有弄清了作品中的这个基本结构,才能领悟作家要讲的到底是什么。灵魂的故事是向纵深切入的立体的故事,读者与作者的关系在使作品意义拓展的过程中变成了共谋的关系,而每一个阅读者,都是这种创造的参与者,被动的阅读被彻底排斥。正因为如此,灵魂的文学超越了国界,属于全人类。不论何种种族,灵魂的结构全是一样的,面对的矛盾也是相同的。如果说交流中真有奇迹的话,奇迹就最有可能发生在这一类的文学中。
灵魂的文学的写作者以义无反顾的“向内转”的笔触,将那个神秘王国的层次一层又一层地揭示,牵引着人的感觉进入那玲珑剔透的结构,那古老混沌的内核,永不停息地向深不可测的人性的本质突进。凡认识过了的,均呈现出精致对称的结构,但这只是为了再一次向混沌发起冲击。如同精神不死一样,这个过程也没有终结,于写作,于阅读均如此。所需的,是解放了的生命力。在人类的精神领域里,在底层的冥府之处,真的存在着这样一条历史的长河。它由于其隐藏之深,很难为人所觉察。它之所以成为真正的历史,是因为无数先辈们的努力曾一次又一次激活它的河水,使它在多少年以后仍然静静地流淌着。这听起来有点像神话,也许灵魂的文学就是这样一个神话。那是一个不断消失又不断重现的传说,那也是人性中永远无法治愈的痛。就个人来说,灵魂写作者的痛苦是不能证实自己的痛苦,他只能用一篇又一篇的作品来刷新这痛苦,这是他惟一的证实。由于这种古怪的方式,永恒不破的忧郁成了他们共同的特点,这黑沉沉的忧郁,正是艺术史长河中活水的源头。每一个坚持不懈的个体,在进行这种向内开掘的劳动时,他们的成果都无一例外地同那条永生之河汇合,因为历史本来就属于他们自己,也因为有了他们,历史才得以存在。这种同教科书上的历史并行的心灵史,由少数最敏锐的个体写就;同这种历史的沟通,却有可能发生在每一个普通人身上。这是最具普通性的历史,所以阅读者不受身份、地位、人种等等的限制,所需的仅仅是心灵的渴求。
那么交流是可能的吗?它又是如何发生的呢?这是一个单单凭借理性回答不了的问题,或者说,这类事就是有那么点“玄虚”。一个人,如果他那处在重重镇压之下的心灵结构在漫长的几十年里头从未凸现过,他也就不会在一夜之间对这类灵魂的画面产生感应。一部属于灵魂写作的作品摆在你面前,如果你的内心不是先“有”那种必须具备的条件,你在阅读时就感觉不到那种必须说话的冲动,而只有通过这种隐秘的冲动,你才有可能同作品进行真正的交流。
当然所谓条件的具备又有很多层次,读者从上到下呈金字塔形,下面的可以借助上面的梯级向上攀登。那些先锋读者起着引导作用,他们不仅仅是告诉其他读者应当如何解释作品,更重要的是展示一种独特的精神运动,让艺术形式感的魅力深入其他读者的心灵,以启动他们内在的机制。当一群人都不约而同地“感到”了某种纯粹意境的存在时,交流的范围就扩大了,玄虚的东西在人们的心中也就成为了真实的存在,而这个存在,正是艺术家的长期努力所要凸现之物。人无法“说出”那种存在,只能在你说、我说、他说当中来接近那种存在。同上述作家进行沟通是一件高难度的工作,没有任何人可以一下子把握他们的作品,不但不能把握,而且还为自己的不能把握而痛苦,而迷惑,而产生心病,而丧失判断力。这一切,正是这种新阅读的特征。我本人的经验,是放弃表面的理性判断,让作品中那种触动自己的迷惑点引领着感觉不断深入,反反复复地停下来,然后借助自己的人生体验起飞,向陌生的领域突进,将判断、辨认留在以后,让其自然而然从感觉中升华,凝聚成新的理性。在这个过程中,作品中的语感是首要的,一定要紧紧跟上作者心灵的暗示,才不会被那激情的、不知要冲向何方的浪涛甩下。这是意志力的较量,也是生命力的测试。
以上谈到的,是我的精神追求,也是我的创作与阅读的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