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的音乐曾经是西方之最。从巴赫到贝多芬,从瓦格纳到施特劳斯,那样宏大的音乐,哪一个国家发得出来?人杰,是因为地灵吗?该邦的最高峰楚格峰(Zugspitze)还不到三千米。莱茵河静静地流,并不怎么雄伟,反而有几分秀气。黑森林的名气大得吓人,连我常吃的一种蛋糕也借重其大名,真令人骇怪,那一带不知该怎样地暗无天日,出没龙妖。到了跟前,那满山的杜松黛绿盈眸,针叶之密,果然是如鬘如鬟,平行拔竖的树干,又密又齐,像是一排排的梳齿。但是要比壮硕修伟,怎么高攀得上加州巨杉的大巫身材呢?
莱茵河虽然不怎么浩荡,但是《齐格非莱茵之旅》却写得那样壮烈,每天听到,我都会身不由己地热血翻滚而英雄气盛。只可惜史诗已成绝响了。我在西德租车旅行,曾向寻常的人家投宿。这种路旁人家总有空房三两,丈夫多已退休,太太反正闲着,便接待过路车客,提供当晚一宿,次晨一餐,收费之廉,只有一般大旅馆的三分或四分之一。在西德的乡道上开车,看见路旁竖一小牌,写着Zimmer frei的,便是这种人家了。在巴登巴登(Baden-Baden)南郊,我们住在格洛斯家。第二天早餐的时候,格洛斯太太的厨房里正放着收音机,德文唱的流行曲似曾相识;侧耳再听,竟然学美国流行曲的曼妙吟叹,又有点像披头的咕咕调。巴赫的后人每天就听这样的曲调吗?尼采听了会怎么说呢?
我在西德驾车漫游,从北端的波罗的海一直到南端的博登湖(Bodensee),两千四百公里都驰在寂天寞地。西德的四线高速公路所谓Autobahn者,对于爱开快车如杨世彭那样的人,真不妨叫作乌托邦。这种路上没有速限,不言而喻,是表示德国的车好,路好,而更重要的是:交通秩序好。超车,一定用左线。要是你挡住左线,后面的快车就会迅疾钉人,一声不出,把你逼出局去。反光镜中后车由小变大,甚至无中生有,只在一眨眼之间。我开一九〇E的宾士,时速常在一百三十公里,超我的车往往在左侧一啸而过,速度至少一百五十。正愕视间,它早已落荒而逃,被迫退右,让一辆更急的快车飞掠而逝。尽管如此,我在这样的乌托邦上开了八天,却未见一桩车祸,甚至也未见有人违规。至于喇叭,一天也难得听到两声。
西德的计程车像英国的一样,开得很规矩,而且不放音乐。火车、电车、游览车上也绝无音乐。法国也是如此。西班牙的火车上,就爱乱播流行曲,与台湾地区同工。西德的公共场所,包括车站、机场、餐厅,甚至街头,例皆十分清静。烟客罕见,喧哗的人几乎没有,至于吵架就更未遇到。除了机场和车站,我也从未听人用过扩音器。这种生活品质,不是国民所得和外汇存底所能标示。一个安安静静的社会,听觉透明的邻里街坊,是文化修炼的结果。所谓默化,先得静修才行。音乐大师辈出之地,正是最安宁的国家。
血色饱满体格健壮的日耳曼民族,当然也爱热闹,不过他们会选择场合,不会平白扰人。要看德国生活热闹豪放的一面,该去他们的啤酒屋。有名的Hofbrauhaus大堂上坐满了一桌接一桌的酒客,男女老少都有,那么不拘形迹地畅饮着史帕登、皮尔森、卢恩布劳。一面畅饮,一面阔谈,更兴奋的就推杯而起,一对对摆头扬臂,跳起巴伐利亚的土风舞来。那样亲切开怀的大场面,让人把日间的忧烦都在深长的啤酒杯里涤尽,真是下班生活的安全瓣了。不说别的,单看那些特大号的“咕噜嗝”(Krug)酒杯,就已令人馋肠蠕蠢。最值得称道的,是那样欢娱的谑浪仍保有乡土的亲善,并不闹事,而酒客虽然众多,堂屋却够深广,里面的喧哗不致外溢。这情形正如西欧各国的宗教活动,大半在教堂里举行,不像在台湾地区的节庆,动辄吹吹打打,一路招摇过市,惊扰街邻。
我在西德投宿,却有一夜惊于噪音。那是在海德堡北郊的小镇达森海姆(Dossenheim),我们住在三楼,不懂对街的人家何以入夜后叫嚷未定,不时还有噼啪之声传来。我说这一带看来是中下层的住宅区,品质不高。我存则猜想那噼啪阵阵是在练靶。一夜狐疑,次晨到了早餐桌上,才知悉昨晚是西德跟阿根廷在争夺足球世界杯的冠军,想必全德国的人都守在电视机前观战,西德每进一球,便放炮仗庆祝。那样的嚣闹倒也难怪了。
西德战败那一晚,我们虽然睡得迟些,第二天却一早就给吵醒了。说吵醒,其实不对。我们是给教堂的钟声从梦里悠悠摇醒的。醒于音乐当然不同醒于噪音,何况那音乐来自钟声,一波波摇漾着舒缓与恬静,给人中世纪的幻觉。一天就那样开始,总是令人欣喜的。德国许多小城的钟楼,每过一刻钟就镗镗鞳鞳声震四邻地播告光阴之易逝。时间的节奏要动用那样隆重的标点,总不免令人惊心,且有点伤感。就算是中世纪之长吧,也经不起它一遍遍地敲打。
那样的钟声,在德国到处可闻。印象最深的,除了达森海姆之外,还有巴登巴登的边镇史坦巴赫(Steinbach,石溪之意)。北欧的仲夏,黄昏特别悠长,要等九点半以后落日才隐去,西天留下半壁霞光,把一片赤艳艳烧成断断续续的沉紫与滞苍。那是断肠人在天涯的时刻,和我存在车少人稀的长街上闲闲散步,合夫妻两心之密切,竟也难抵暮色四起的凄凉。好像一切都陷落了,只留下一些红瓦渐暗的屋顶在向着晚空。最后只留下教堂的钟楼,灰红的钟面上闪着金色的罗马数字,余霞之中分外地幻异。忽然钟响了起来,吓了两人一跳。万籁皆寂,只听那老钟楼喉音沉洪地、郑重而笃实地敲出节奏分明的十记。之后,全镇都告陷落。这一切,当时有一颗青星,冷眼旁证。
最壮丽的一次是在科隆。那天开车进城,远远就眺见那威赫的双塔,一对巨灵似的镇守着科隆的天空,塔尖锋芒毕露,塔脊棱角峥嵘。那气凌西欧的大教堂,我存听我夸过不晓多少次了,终于带她一同来瞻仰,在露天茶座上正面仰望了一番,颈也酸了,气也促了,便绕到南侧面,隔着一片空荡荡的广场,以较为舒徐的斜度从容观览它的横体。要把那一派钩心斗角的峻桥陡楼看出个系统来,不是三眼两眼的事。正是星期六将尽的下午,黄昏欲来不来,天光欲歪不歪,家家的晚餐都该上桌了。忽然之间——总是突如其来的——巨灵在半空开腔了。又吓了我们一跳。先是一钟独鸣,从容不迫而悠然自得。毕竟是欧洲赫赫有名的大教堂,晚钟锵锵在上界宣布些什么,全城高高低低远远近近的塔楼和窗子都仰面聆听,所有的云都转过了脸来。不久有其他的钟闻声响应,一问一答,一唱一和,直到钟楼上所有的洪钟都加入晚祷,众响成潮,卷起一波波的声浪,金属高亢而阳刚的和鸣相荡相激,汇成势不可当的滔滔狂澜,一下子就使全城没了顶。我们的耳神经在钟阵里惊悸而又喜悦地震慑着,如一束回旋的水草。钟声是金属坚贞的祷告,铜喉铜舌的信仰,一记记,全向高处叩奏。高潮处竟似有长颈的铜号成排吹起,有军容鼎盛之势。
“号声?”我存仔细再听,然后笑道,“没有啊,是你的幻觉。你累了。”
“开了一天车,本来是累了。这钟声太壮观了,令我又兴奋,又安慰,像有所启示——”
“你说什么?”她在洪流的海啸里用手掌托着耳朵,恍惚地说。
两人相对傻笑。广大而立体的空间激动着骚音,我们的心却一片澄静。二十分钟后,钟潮才渐渐退去,把科隆古城还给现代的七月之夜。我们从中世纪的沉酣中醒来,鸽群像音符一般,纷纷落回地面。莱茵河仍然向北流着,人在他乡,已经是吃晚饭的时候了。
德国的钟声是音乐摇篮,处处摇我们入梦。现代的空间愈来愈窄,能在时间上往返古今,多一点弹性,还是好的。钟声是一程回顾之旅。但德国还有一种声音令人回头。从巴登巴登去佛洛伊登希塔特(Freudenstadt,欢乐城之意),我们穿越了整座黑森林,一路寻找有名的梦寐湖(Mummelsee)。过了霍尼斯格林德峰,才发现已过了头。原来梦寐湖是黑森林私有的一面小镜子,以杉树丛为墨绿的宝盒,人不知鬼不觉地藏在浓荫的深处,现代骑士们策其宾士与宝马一掠而过,怎会注意到呢?
我们在如幻如惑的湖光里迷了一阵,才带了一片冰心重上南征之路。临去前,在湖边的小店里买了两件会发声的东西。一件是三尺多长的一条浅绿色塑胶管子,上面印着一圈圈的凹纹,舞动如轮的时候会咿嘤作声,清雅可听。我还以为是谁这么好兴致,竟然在湖边吹笛。于是以四马克买了一条,一路上停车在林间,拿出来挥弄一番,淡淡的音韵,几乎召来牧神和树精,两人相顾而笑,浑不知身在何处。
另一件却是一匣录音带。我问店员有没有Volksmusik,她就拿这一匣给我。名叫Deutschland Schöne Heimat,正是《德意志,美丽的家园》。我们一路南行,就在车上听了起来。第二面的歌最有特色,咏叹的尽是南方的风土。手风琴悠扬的韵律里,深邃而沉洪的男低音徐徐唱出“从阿尔卑斯山地到北海边”,那声音,富足之中潜藏着磁性,令人庆幸这十块马克花得值得。《黑森林谷地的磨坊》《古老的海德堡》《博登湖上的好日子》……一首又一首,满足了我们的期待。我们的车头一路向南,正指着水光潋滟的博登湖,听着Lustige Tage am Bodensee飞扬的调子,更增壮游的逸兴,加速中,黑森林的黛绿变成了波涛汹涌而来。是因为产生贝多芬与瓦格纳的国度吗?为什么连江湖上的民谣也扬起激越的号声与鼓声呢?最后一首鼓号交鸣的《横越德国》更动人豪情,而林木开处,佛洛伊登希塔特的红顶白墙,渐已琳琅可望了。
德国还有一种声音令人忘忧,鸟声。粉墙红瓦,有人家的地方一定有花,姹紫嫣红,不是在盆里,便是在架上。花外便是树了。野栗树、菩提树、枫树、橡树、杉树、苹果树、梨树……很少看见屋宇鲜整的人家有这么多树,用这么浓密的嘉荫来祝福。有树就有鸟。树是无言的祝福,鸟,百啭千啾,便是有声的颂词了。绝对的寂静未免单调,若添三两声鸣禽,便脉脉有情起来。
听鸟,有两种情境。一种是浑然之境,听觉一片通明流畅,若有若无地意识到没有什么东西在逆耳忤心,却未刻意去追寻是什么在歌颂寂静。另一种是专注之境,在悦耳的快意之中,仰向头顶的翠影去寻找长尾细爪的飞踪。若是找到了那“声源”,瞥见它转头鼓舌的姿态,就更叫人高兴。或是在绿荫里侧耳静待,等近处的啁啁弄舌告一段落,远处的枝头便有一只同族用相似的节奏来回答。我们当然不知道是谁在问,谁在答,甚至有没有问答,可是那样一来一往再参也不透的“高谈”,却真能令人忘机。
在汉堡的湖边,在莱茵河与内卡(Neckar)河畔,在巴登巴登的天堂泉(Paradies)旁,在迈瑙岛(Mainau)的锦绣花园里,在那许多静境里,我们成了百禽的知音,不知其名的知音。至于一入黑森林,那更是大饱耳福,应接不暇了。
鸟声令人忘忧,德国却有一种声音令人难以释怀。在汉堡举行的国际笔会上,东德与西德之间,近年虽然渐趋缓和,仍然摩擦有声。这次去汉堡出席笔会的东德作家多达十三人,颇出我的意外。其中有一位叫汉姆林(Stephan Hermlin,1915—1997)的诗人,颇有名气,最近更当选为国际笔会的副会长。他在叙述东德文坛时,告诉各国作家说,东德前十名的作家没有一位阿谀当局,也没有一位不满现政。此语一出,听众愕然,地主国西德的作家尤其不甘接受。许多人表示异议,而说得最坦率的,是小说家格拉斯(Günter Grass)。汉姆林并不服气,在第二天上午的文学会里再度登台答辩。
德文本来就不是一种柔驯的语言,而用来争论的时候,就更显得锋芒逼人了。德国人自己也觉得德文太刚,歌德就说:“谁用德文来说客气话,一定是在说谎。”外国人听德文,当然更辛苦了。法国文豪伏尔泰去腓特烈大帝宫中做客,曾想学说德语,却几乎给呛住了。他说但愿德国人多一点头脑,少一点子音。
跟法文相比,德文的子音当然是太多了。例如“黑”吧,英文叫black,头尾都是爆发的所谓塞音,听来有点刚强。西班牙文叫negra,用大开口的母音收尾,就和缓许多。法文叫noir,更加圆转开放。到了德文,竟然成为schwarz,读如“希勿阿尔茨”,前面有四个子音,后面有两个子音,而且都是摩擦生风,就显得有点威风了。在德文里,S开头的字都以Z起音,齿舌之间的摩擦音由无声落实为有声,刺耳多了。另一方面,Z开头的字在英文里绝少,在德文里却是大宗,约为英文的五十倍;非但如此,其读音更变成英文的ts,于是充耳平添了一片刺刺擦擦之声。例如英文的成语from time to time,到了德文里却成了von Zeit zu Zeit,不但切磋有声,而且峨然大写,真是派头十足。
德文不但子音参差,令人读来咬牙切齿,而且好长喜大,虚张声势,真把人唬得一愣一愣。例如“黑森林”吧,英文不过是Black Forest,德文就接青叠翠地连成一气,成了Schwarzwald,叫人无法小觑了。从这个字延伸开来,巴登巴登到佛洛伊登希特塔之间的山道,可以畅览黑森林风景的,英文不过叫Black Forest Way,德国人自己却叫作Schwarzwaldhohestrasse。我们住在巴登巴登的那三天,每天开车找路,左兜右转目眩计穷之际,这可怕的“千字文”常会闪现在一瞥即逝的路牌上,更令人惶惶不知所措。原来巴登巴登在这条“黑森林道”的北端,多少车辆寻幽探胜,南下驰驱,都要靠这长名来指引。这当然是我后来才弄清楚了的,当时瞥见,不过直觉它一定来头不小而已。在德国的街上开车找路,哪里容得你细看路牌?那么密而长的地名,目光还没扫描完毕,早已过了,“视觉暂留”之中,谁能确定中间有没有sch,而结尾那一截究竟是bach、berg还是burg呢?
尼采在《善恶之外》里就这么说:“一切沉闷,黏滞,笨拙得似乎隆重的东西,一切冗长而可厌的架势,千变万化而层出不穷,都是德国人搞出来的。”尼采自己是德国人,尚且如此不耐烦。马克·吐温说得更绝:“每当德国的文人跳水似的一头钻进句子里去,你就别想见到他了,一直要等他从大西洋的那一边再冒出来,嘴里衔着他的动词。”尽管如此,德文还是令我兴奋的,因为它听来是那么阳刚,看来是那么浩浩荡荡,而所有的名词又都那么高冠崔巍,啊,真有派头!
在德国,我还去过两个地方,两个以声音闻名于世的地方,却没有听到声音,或者可以说,无声之声胜于有声,更令人为之低回。
其一是在巴登巴登的南郊里赫登塔尔(Lichtental),临街的一个小山坡上,石级的尽头把我们带到一座三层白漆楼房的门前。墙上的纪念铜牌在时光的侵略下,仍然看得出刻着两行字:“一八六五年至一八七四年约翰尼斯·勃拉姆斯曾居此屋。”这正是巴城有名的Brahmshaus。
勃拉姆斯屋要下午三点才开放,我们进得门去,只见三五游客。楼梯和二楼的地板都吱吱有声,当年,在大师的脚下,也是这样的不谐和碎音陪衬他宏大而回旋的交响乐吗?后期浪漫主义最敏感的心灵,果真在这空寂的楼上,看着窗外的菩提树叶九度绿了又黄,一直到四十一岁吗?白纱轻掩着半窗仲夏,深深浅浅的树荫,曾经是最音乐的楼屋里,只传来细碎的鸟声。
我们沿着莱茵河的东岸一路南下,只为了追寻传说里那一缕蛊人的歌声。过了马克司古堡,那一袅女妖之歌就暗暗地袭人而来,平静的莱茵河水,青绿世界里蜿蜿北去的一湾褐流,似乎也藏着一涡危机了。幸好我们是驾车而来,不是行船,否则,又要抵抗水上的歌声袅袅,又要提防发上的金梳耀耀,怎么躲得过漩涡里布下的乱石呢?
莱茵河滚滚向北,向现代流来。我们的车轮滚滚向南,深入传说,沿着海涅迷幻的音韵。过了圣瓜豪森,山路盘盘,把我们接上坡去。到了山顶,又有一座小小的看台,把我们推到悬崖的额际。莱茵河流到脚下,转了一个大弯,俯眺中,回沫翻涡,果然是舟楫的畏途,几只平底货船过处,也都小心回避。正惊疑间,一艘白舷平顶的游舫顺流而下,虽在千尺脚底,满船河客的悠扬歌声,仍隐约可闻,唱的正是洛丽莱(Lorelei):
她的金发梳闪闪发光;
她一面还曼唱着歌曲,
令听见的人心神恍恍:
甜甜的调子无法抗拒。
徘徊了一阵,意犹未尽。再下山去,沿着一道半里长的河堤走到尽头,就为了花岗石砌成的一台像座上坐着那河妖的背影。铜雕的洛丽莱漆成黑色,从后面,只见到水藻与长发披肩而下,一直缠绕到腰间。转到正面,才在半疑半惧的忐忑之中仰瞻到一对赤露的饱乳,圆软的小腹下,一腿夷然而贴地,一腿则昂然弓起,膝头上倚着右手,那姿势,野性之中带着妖媚。她半垂着头,在午日下不容易细读表情。我举起相机,在调整距离和角度。忽然,她的眼睛半开,向我无声地转来,似嗔似笑,流露出一棱暗蓝的寒光。烈日下,我心神恍恍,不由自主地一阵摇颤。她的歌唱些什么呢,你问。我不能告诉你,因为这是德意志的禁忌,莱茵河千古之谜,危险而且哀丽。
一九八六年七月二十三日
(本文加入有删改——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