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每个孤独的人,都是有故事的人 炸臭豆腐和年糕

臭豆腐阿婆不只卖臭豆腐,还卖年糕。乍听来有些不对:臭豆腐臭而油黄,年糕香而白糯,香臭有别,聚一摊子卖,太奇怪了。但一条街的人吃惯了,也见怪不怪,甚至成习惯了,觉着这两样,非得搭着吃才对,好像卖生煎包配牛肉汤的、卖馄饨配小笼汤包的,理所当然嘛!——街上其他面饭店,到冬天有卖稀饭煮年糕的,有人吃着,就会问:“好,有臭豆腐没?——没有?”就皱眉,觉得太淡了,吃着不香。

那是我以前在上海住时的事儿了:出小区,右转,沿街到尽头,是个丁字路;丁字路左拐是地铁站商业区,颇热闹;将到丁字路处,有一条弄堂,就像家里门背后角落似的,安静,藏风避气。臭豆腐阿婆就在那里摆摊,许多年了。臭豆腐本来很臭,但她躲弄堂里,不会熏得大马路上的人难受。这条街都吃她的臭豆腐和年糕:水果店老板、超市收银员、刚忙完在门口抽烟的烧烤摊摊主。最吓人的是黄昏时分,下了课的小学生嗡嗡地杀将过来,看见臭豆腐阿婆那辆小车子——上面摆着煤气炉、油锅和三个小盒子——犹如见了亲外婆。小学老师也会来买,买完和学生一起站着吃,边吃边抱怨:

“你们上课要有吃臭豆腐这心就好了!”

臭豆腐阿婆小车子上那三个盒子,一盒装臭豆腐,你要吃,她就给你炸;你看臭豆腐在油锅里翻腾变黄,听见刺啦声,闻见臭味;炸好了,起锅,急着咬一口,立刻感觉到豆腐外皮酥脆,内里筋道柔糯,这就是视觉听觉嗅觉触觉味觉的全面享受,心里格外充实。一盒装煮好的年糕,你要吃,她就放在炉火旁急速烤一烤,外层略黑、焦脆热乎了,给你吃;你咬一口,牙齿透过焦味儿,就被年糕的香软粘住了。最后一盒,是臭豆腐阿婆的独门商业机密——她的自制甜辣酱;上口很甜,是江南人喜欢的那种甜;后味很辣,冲鼻子,你呼一口气,满嘴里往外蹿火。甜辣酱很浓稠,你要她便给;搅豆腐上,拌年糕上,好吃。

真有人受不了臭豆腐,不爱吃年糕,却也来买的。“多给我点甜辣酱!”买了,出弄堂,臭豆腐和年糕随便给跑来跑去的小孩吃,自己捧了那小半罐子甜辣酱,回去盖在米饭上,一拌,配一碗榨菜鸡蛋汤,吃得满头冒汗。

我开始住在那里时,一份臭豆腐卖五毛钱。价廉物美,人见人爱。卖了几年,涨到一元。小孩子则倒罢了,上班族很高兴:兜里的一元硬币比五毛硬币多!要不然,平时找不到五毛,还得花一元,看阿婆一边倒腾臭豆腐和甜辣酱,一边空出手找零钱,看着都累;说“不要找了”,阿婆又不答应。这一涨价,干脆多了!

有带着孩子来买臭豆腐的,说这豆腐以前只卖两毛——“那时候我也还上中学呢!”

阿婆闲坐等生意的时候,愿意跟人聊。说臭豆腐是她自己做的,年糕是她自己打的,甜辣酱是“死老头子”调的。阿婆有种本事,无论什么场合,都能扯到“死老头子”。比如:

“近来那电视剧真好看啊!”“是啊,可是我那死老头子老要看个戏曲频道,我是看都看不着!真真是一点儿都不关心我!”

“房价涨得结棍哟!”“是啊,我以前就说,老房子嘛早点儿卖掉可以买新的来,死老头子就是不让卖!现在好了!真真是从来不听我的话!”

“这两天交通管制,堵车堵得来!”“是啊!死老头子前两天好死不死,吃完饭想着要去龙之梦逛店了!好嘛!堵车堵了半个钟头!戆是戆得!”

我们也问过,“死老头子”是不是支持阿婆的事业,阿婆愤愤不平地说都是她在忙,“死老头子”是一点儿都不插手,除了调调甜辣酱。也不晓得关心她,“啊呀,真个是命苦啊!”

入冬了,街上流行感冒。阿婆袖着手,背靠墙在弄堂里做生意,看见生意来了就起身,揭开油锅,热腾腾的,边张罗着炸臭豆腐,边一愣神,转个身避着人:“阿嚏!”一边赶忙说“对不起”,一边把豆腐包好。大家都关心,让阿婆多注意身体;面饭店的小姑娘给阿婆送来热水袋,修手机的老板给阿婆带来件军大衣。阿婆裹上军大衣坐着,远看像座雕塑,只有眼睛在转,等顾客。顾客来了,她从裹着的层层衣服里伸出手,很灵便地操作、递东西。

阿婆终于还是没抵住病魔。有两天,我去买臭豆腐,看见个老爷爷坐那里,听小收音机——越剧《红楼梦》,“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岫;只道他腹内草莽人轻浮,却原来骨格清奇非俗流;娴静犹如花照水,行动好比风扶柳……”

老爷爷脾气很好,见人就笑,满脸皱纹随开随散。

“老阿叔啊,阿婆呢?”

“她在家,她在家。这两天病了,起不动。我来做生意。”

“老阿叔啊,阿婆病得怎么样?”

“我给她吃姜汤,我给她吃热水,我给她炖糖蛋——我们那里治感冒都要炖糖蛋,好得快。”

“哎呀呀,老阿叔啊,要去医院的呀!”

“去过了呀,不严重,大夫说养养就好了。我是不放心,要让她好好养一养。她以前呼吸道不好,我怕她再发呀……”

老爷爷坐镇那几天,收摊比以往晚。倒不是生意差——还是黄昏前后收完了事——只是大家都很好奇,乐意跟老爷爷多说说话。他呢,手脚又慢一点,年糕一定要放饭盒里,扎上竹签,外面裹好了——“不然冷得快”;炸豆腐一定要沥一沥油起锅,——“太油了不好,还烫嘴”。

出太阳那几天,阿婆回来了。多戴了顶帽子,多围了条围巾,严严实实,更像雕塑了。她一边看着油炸臭豆腐在锅里转,刺啦啦地变酥脆,一边摇头:

“个死老头子很烦的,还说我要多养养,就是不让我出来做生意啊!”

“烦是烦得,要我戴这个围巾,怎么做生意啊!”

“……来,这个是你的……还跟我说啊,要早点出来,早点收摊回去,不然天快黑了冷,我倒要你教的,都没有做过生意!”

“……来,这个是你的……你们说是不是啊,真真是个笨死老头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