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这是对童年的一个念想。
我始终觉得用中国的传统古法来计时是件很浪漫的事情,比如二十四节气,且不说对应农作时节,单凭名字叫起来都非常浪漫,芒种、谷雨、惊蛰、小暑、霜降、大寒……诸如此类。而中国传统节日的名称,同样浪漫异常,比如——端午。
端午,顾名思义,端为开端、初始的意思,端五即初五,按照农历的天干地支历法,五月即为午月,所以演变而来的端午便是五月初五的意思。今天大家说到端午节,广为流传的版本是说为了纪念大诗人屈原。其实还有其他版本,也有的说是为了纪念伍子胥,也有的说是为了纪念孝女曹娥。不管是纪念谁吧,总之这几位最后都死在江水里,所以人们向江中抛米食避免大鱼小鱼来啃噬这几位的尸体,说来是件很悲伤的事情。
我个人认为,这些解释的版本,产生于有了比较完善的人类社会文明之后,也就是当人类社会逐渐形成且完善之后,人们开始对精神层面比较有追求,比如纪念屈原、纪念伍子胥、纪念孝女曹娥。相对来讲,更让我着迷的是比这更原始的版本。
也就是从人类原始的自然发展历程来看,众所周知,端午这一天有“五毒”之说,“五毒”即蜈蚣、蝎子、蛇、蟾蜍、壁虎,在当时的生存背景下,既没有好的防护设施,也没有有效明确的医治方法,所以,“五毒”是非常可怕的事情,几乎性命攸关。单从沿至今天的端午节的“驱毒避秽”的说法,端午从古到今,都是“毒气”很重的,比较不吉利的一天,所以端午这一天素来有“恶日”之称。
放到现代,虽然“五毒”早已远离人们日常生活,但五月仍然是虫叮鼠咬开始猖獗的时候,再加上季节更替,天气骤然转暖,气候一下从春天进入夏天,人体也会有各种不适,比如上火,比如气虚,比如多汗、多梦、睡不踏实等。倘若退回到古代,恐怕要滋生更多的疑难杂症,加上当时的医治手段有限,幸运的小病一场,不幸的,因此送命也是常事。所以,我觉得在人们心目中,驱毒护体其实是比纪念谁谁谁更直接、更重量级的事情。至于纪念屈原还是伍子胥,不外乎都是人类社会比较文明时出现的精神寄托,说明人们的思想逐渐进步了,有了更高的精神追求。
流传至今的关于端午节的各种民俗,显而易见地,几乎都是关于驱毒除秽的,比如雄黄酒,比如艾叶,比如菖蒲,等等。
二〇一五年的农历和公历差得比较多,公历年已经过了一半,农历才五月初,所以这一年的端午比往年的端午更燥热一些,人便经常觉得不舒服。想起小时候的端午,这时节几乎都会赶上下雨,在五月初五这天早上,奶奶便给我搓了五彩绳,然后在手腕、脚腕上都系一圈。除此之外,爷爷会扎个小扫把给我挂在脖子上,就是扫除坏东西的意思,同时还会系个小葫芦,即保福禄,总之就是驱害求福之意。
我小时候对过端午是分外憧憬的,因为喜欢绑五彩绳,喜欢爷爷扎的小扫把,觉得这些都很有趣,虽然现在回想起来实在粗糙,但孩提时代仍然为此激动异常。更好玩的是,开始跟着爷爷去买粽叶,买江米(南方叫糯米,北方叫江米),包括买扎粽子的带子。我小时候不知道那是什么,直到长大后有一天恍然大悟,那个扎粽子的带子其实就是马兰花的叶子,又细又长。而马兰花,同样是小时候的心头好,蓝蓝紫紫开起来很漂亮,清雅,在红粉成群中颇有点君子的意思。最得孩童喜欢的是折下来可以吹响儿,对于现在的孩子来说,怕是很难再亲身体味到了。
挑粽叶也有讲究,要宽而长,但又不能太宽,太宽会富余太多,包出来不好看,而太窄的话,盛米则极易漏出来。北方的粽叶几乎都是芦苇叶。提到芦苇叶,芦苇荡也是我喜欢的,不管是芦苇花还是芦苇棒,都是儿时欣喜的玩物。孩子们经常折下芦苇棒相互对击,一边打那些毛絮一边散,随风散一路。我小时候经常去田里折芦苇棒,折几支拿回家插起来,但最后不免干掉。
包粽子的相关什物都买回家后,便是要用水泡。江米要泡,芦苇叶要泡,马兰叶子也要泡,因为泡了才会韧,包起来的时候才不会裂开。而江米泡的时长则直接影响粽子最后的口感,时间短了便不够糯,时间长了则又太黏不够弹。
我喜欢看我爷爷把江米、芦苇叶、马兰叶分别通通浸到水桶里,在我的记忆里,那就是孩提时代生活的味道,一种缓慢的、程序的、仪式的、散发着自然香气的味道。我总是很着急,着急包粽子,爷爷说不行,还没到包的时候。那时候我总是不以为然,觉得赶快包啊,快让我玩啊。如今想想,这个等待“时候”的过程,多么神奇,是人与自然的一种链接,人要学会等,学会拿捏火候,自然才会给你恰到好处,才会给你香醇扑鼻,才会让你不失望。
但我小时候总是免不了搬着板凳在水桶旁边催,一会儿捞起来问一遍好没好,爷爷总说没好。奶奶则负责洗红枣和泡红豆,我小时候在东北吃的粽子都是甜的,没有咸粽和肉粽一说,家家户户包的粽子几乎都是一个样子,就是放红枣或红豆的甜口。至于咸粽和肉粽,是我长大之后去南方才吃到的,最开始觉得南方人不可思议,怎么可以把粽子包成咸口的,可是买来一尝之后,瞬间爱上,立马倒戈跑到了咸粽阵营。
如今的粽子多种多样,甜的、咸的、枣泥的、红豆的、绿豆的、百合的、蜜饯的、腊肉的、香肠的、火腿的、蛋黄的、瘦肉的,还有蘑菇的、扇贝的、鸡肉的……五花八门,而且都可以做真空包装,放上几个月完全没问题,实话说,味道是比小时候丰富多了,但我还是怀念小时候跟爷爷奶奶一起亲手包粽子。
包粽子跟包饺子一样,一个人包出来一个样子。奶奶夸自己包得好,爷爷提起自己包的粽子到奶奶眼前示威,我也不甘落后,但总是包了拆拆了包,反反复复,因为总是会漏掉。手艺好的人,会包得大小均匀,形状一致,连里面放的大枣红豆的位置都一致。换到今天批量生产的真空粽子,其实都包得很规整,结绳也扎得紧实。只是,在我心里,那些打得规规整整的结绳总是比不上那一条条马兰带子,那是来自另外一种植物的气息,来自另外一种生物的热忱。
待到端午这一天,奶奶早早就起来煮粽子,同时,还要煮鸡蛋,然后拉起仍然睡眼惺忪的我,拿着热乎乎的鸡蛋绕着我的身体滚一圈,然后让我剥了吃。这也是驱邪消灾的意思。用民间的话说,小孩子容易招一些不干净的东西,所以吃鸡蛋前,小孩子要拿鸡蛋滚一滚,大人则不用。同样,小孩子系的五彩绳和脖子上挂的葫芦和小扫把之类,大人也不用。时至今日,每年端午,我还是会系五彩绳,或许,这是对童年的一个念想。
遗憾的是,在端午后下第一场雨时,奶奶就会剪断我手上脚上的五彩绳还有脖子上挂的东西,一起扔掉,意思就是那些坏东西已经全被它们吸走了,它们的使命完成了,所以要光荣下岗了,可我心里总是舍不得。下岗也是有仪式的,不同地方有不同的处理方法,有的地方是烧掉,而在我们那儿,要扔到雨后的车辙里。所以,在我的记忆中,童年的端午节前后好像总是有雨的,关于端午节的味道,就总是潮湿温热的。早上半梦半醒中,就有从灶台弥漫开的湿热的气息,潮湿的粽香气,热腾腾的鸡蛋的气息。若是不巧赶不上下雨,丢到车辙里也可以,但柏油马路车辙也少见,便可丢到路旁的阴沟里。
端午节这一天,家家户户还要在门窗上插艾草,房间内的门上要挂彩葫芦或木葫芦,也可以挂木斧头之类,本意都是驱害求福。北方没有赛龙舟一说,因为北方少有水,因此北方人水性普遍也不及南方人水性好,但滑冰之类,则是北方人更为擅长,这便也是我们平时所说的天时地利。
关于端午,南北方民俗大有不同。南方人赛龙舟、击鼓,尤其不可少的是洒雄黄酒,在小孩儿头上点一点,或者大人直接喝。雄黄酒的桥段,在白娘子与许仙故事的演绎中,表现得再淋漓尽致不过。
近年来,国人尤现日本旅行热,而去日本,选端午节则是个好时候。但与中国的农历端午不同,日本的端午节是指公历五月五日,日本的端午节被视为男孩儿节,所以这一天家中有男孩子的都会挂出鲤鱼幡,挂在一起非常美丽且壮观。
自打爷爷家搬离乡下后,我就再没吃过自家手包的粽子了。前几年有一次赶上端午放假我回去,怂恿爷爷去买江米买芦苇叶包粽子,奶奶在旁边第一个反对,奶奶说自己包的哪有买来的好吃。是啊,买来的种类口味那么多。我仍不死心,仍鼓动爷爷包粽子,结果爷爷说了一句:“老了,包不动了,没那个精气神儿了。”我良久没说话,瞬间觉得很失落。
也许,有些东西一直在激动人心地向前,与此同时,那些抛在身后的,则越来越远,直至消失,比如传统的民俗,比如古法的手艺,比如生命,比如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