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伙子说,他是从乡下来的。姑娘上下打量,不太相信。他个子不算高,和她差不多;容貌清秀,有点儿抬头纹,看着很机灵;穿件蓝衬衣,一条黑裤子。旁边一辆旧金狮牌自行车,也干干净净,就是左边的车把掉了。小伙子抬腕看了看手表,说要上班了。上车,一串铃声断了线,在阳光下满地滚动,滑过烟酒商店门前、修自行车的脚边。卖油馓子的、扫地的阿姨、坐着抽烟的电影院放映员们都抬起头看他,看他到桥边,拐个弯。再眨一次眼,他就没了,铃声还在阳光下,圆溜溜地、明亮亮地溜达。
姑娘骑着她的旧凤凰自行车,回家路上总想着怎么摁一下车铃才好。大拇指悬着,一直没摁下去。见着家门前的桃树了,车轮碾得井盖儿响,隔窗闻见妈烙面饼的香。她下车,跟晒太阳拿着半导体听《珍珠塔》的邻居阿公打个招呼,就进了家门,绕到厨房去帮忙。她问妈:“乡下人好不好?”
妈说:“有的好,有的不好。”
吃饭时,后爸边皱着眉头扒饭,边说:“不好。”
姑娘的亲爸爸在遗像框里看着他二十四岁的女儿,他在那儿待了有二十年了。妈妈会吵架、会打牌、会缝褂子、会编蒲扇子、会种花、会养鸡鸭鹅猫狗,但是一个寡妇,养不活姑娘和她弟弟。媒婆嘴里画出个男人,“在局里有工作”,正离了婚,看妈妈长得清秀,也没想到她后来会胖得像公共汽车,就来当了姑娘的后爸。后爸有一个女儿,又笨又懒,中午才起床,日落就躺下,一年洗不了十次澡。后爸觉得,亲生女儿这是公主命,既然如此,就得有女用人伺候,有个男用人更好。姑娘和她弟弟虽然手脚笨点,毕竟吃家里喝家里的,那就当用人使唤吧。炖鸡汤,公主女儿吃鸡腿,姑娘和弟弟吃鸡脖子和爪子;熬鱼汤,公主女儿吃鱼肉,姑娘和弟弟啃鱼头鱼尾;吃主食,公主女儿吃肉包子,姑娘和弟弟吃白面花卷,蘸点儿腐乳。姑娘把鸡脖子上丝丝缕缕的肉、鸡爪的掌筋、抹匀了腐乳的花卷给弟弟吃,叹一口气。妈妈看了,抹抹眼角,打个咳声。
弟弟本来脾气很好。后来有一天,走路撞了桃树,妈妈才发现他近视眼,给配了眼镜。看清楚世界后,弟弟脾气变暴了,被后爸欺负了,张口就吵。后爸吼:“我不养你,你能长这么大?”弟弟吼:“你养我吗?吃鸡脖子、吃鱼头、啃肉骨头,你这是养了条狗!”吵完架,弟弟就把眼镜布塞进眼镜盒里,拿几本书塞进书包,气哼哼地出门,在门口还会吼一声:“我这就去美国!再也不回来了!”
每到这时,妈妈就叹一口气,走进厨房,打两个鸡蛋,坠在碗里的面粉上,加点儿水,加点儿盐,加点儿糖,搅拌,直到面、鸡蛋、盐、糖勾兑好了感情,像鸡蛋那样能流、能坠、能在碗里滑了,就洒一把葱。倒油在锅里,转一圈,起火。看着葱都沉没到面糊里头了,把面糊绕着圈倒进锅里,铺满锅底。一会儿,有一面煎得微黄、有刺刺声、有面香了,她就把面翻个儿。两面都煎黄略黑、泛甜焦香时,她把饼起锅,再洒一点儿白糖。糖落在热饼上,会变成甜味的云。这时候,弟弟准靠着门边儿站着,右手食指挠嘴角。妈妈说:“吃吧。”弟弟就溜进来,捧着一碗面饼,拿双筷子,吃去了。
姑娘上完高中,工作了,顶的是亲爸爸的班,去做了纺织工人。后爸觉得公主女儿少了个女用人,很不高兴;发现姑娘开始有钱买东西了,居然还买了辆二手的凤凰自行车,更是不快乐。回头发现公主女儿找不到工作。朋友都一脸抱歉地说:“请你吃螺蛳、喝黄酒,可以;送你盒越剧磁带,也行;她的工作啊,没法安排。”于是就打起了算盘。他对姑娘说:“你该回家来,做做针线,让你姐姐(那个公主女儿)顶你的班。”姑娘巧舌如簧地说:“我顶我爸当年的班,这是厂里给的福利;我要不干了,这岗位也没了,没法让。”这里说完,回头她就和厂里领导通了气。领导都喜欢她,于是对摸到厂里的后爸摆出正经八百的表情:“这是厂里的规定,啊!不是我们能定的,啊!”
所以,后爸不一定真的讨厌乡下人。他就是想让姑娘生气,所以:“乡下人,不好!”
姑娘想去看那个乡下小伙子。她上班时就在想:过了桥,绕个弯,到桥下运河边那条马路。左手边是运河,河上有许多驳船。船上人家就在甲板上摆桌凳,吃红烧鱼肉拌米饭;要吃水果和蔬菜,就跟岸边卖水果的喊一声,他们扔钱过来,水果贩子就扔水果、包心菜过去,溜达的闲人看着喝彩。右手路边是电影院,电影放映员闲时就出门,在电影院旁的烟酒铺,和卖烟的人聊天,蹭烟抽。烟酒铺柜台上老是拆开着一两包烟,谁过去都能点一支抽,再往耳朵上顺一支。烟酒铺过去是馄饨包子店,那里一片雾腾腾,常有人站在门口擦眼镜上的水汽。再过去是浴室。姑娘没去过,但知道里面经常有人掀起大被子一样厚的门帘,跑到烟酒铺买烟,去馄饨店要碗馄饨:“拌馄饨,不要汤馄饨!”——这样拿起来不烫手——去给浴室客人吃。再过去是五金店,老板总是坐在门口和人下象棋,边下边拍膝盖:“(用方言)我来一个(立刻改用普通话)当头炮!”再过去,是卖油馓子的摊子,摊主也卖麻花。小孩子午饭时喜欢吃油馓子,咔嚓咔嚓,吃得满地碎金,扫地的阿姨回头看见,摇头叹气。再过去是个修自行车的,再过去是个两层小楼,一楼是书店,也能租书看。书店主人平时在二楼浇十几盆花,看客人来了,楼上楼下对喊:“要什么书?报纸?钱放柜台上吧!”再过去,就是进出口公司的仓库了,那里有许多油亮发蓝的大卡车。卡车后面是栋灰色的楼,小伙子就在楼上办公。他在几楼办公呢?
姑娘一个办公室一个办公室扫过去——办公室大多是空的——在二楼一个靠街的办公室看到了小伙子。他右手翻书,左手拿玻璃杯喝茶。姑娘敲窗户,小伙子抬头见是她,就把她让进了办公室。姑娘说:“你新调来这里的吧?”小伙子说:“对啊。”
小伙子说,他是乡下人——这是姑娘第二次听见他这么开场了。他原先在进出口公司,据说要做科长了,可是别人看不惯他,说了他一些坏话,于是他被调来看仓库了。看仓库也不坏,人少,安静,可以看看书,可以吹吹笛子,闲了找人打牌,也没事——姑娘想:他会打牌,还会吹笛子啊——姑娘问:“你会开卡车吗?”小伙子愣了愣,说:“不会。”
到午饭点了,小伙子说:“吃午饭去吧。”姑娘还没来得及脸红,小伙子就补了句:“我有朋友在馄饨店等呢。”他们俩沿路走时,扫地阿姨停下扫帚、压住烟尘看他们;修自行车的大叔笑眯眯地看他们,脑袋转了小半圈,又继续低头擦内胎、哼歌。阳光在头顶一路护着他们到了馄饨店。有一桌坐着两个青年,见了小伙子,举手招呼。小伙子就指了指:“我小兄弟们。”
接着就听见了吵架声。
拿票排队端汤包笼屉那儿,两人在争最后一屉汤包。下一屉蒸出来,还得好一会儿。一个矮个儿少年说:“明明我先,你怎么插队?”另一个大个子扛着肘子说:“我是帮单位里买的,我急着!你靠后点儿!”俩人吵起来,人群站脚围观。小伙子看了看那俩人,又看了看他那桌朋友,大步走到大个子面前,拍拍他的肩:“你怎么在这里?单位里有事,快出来!”大个子一愣,回头看看,小伙子催了一句:“会计要找你,粮票的事。”大个子一听着了急,跟了出去——姑娘站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看着矮个儿少年端走了最后一屉包子,端到了小伙子的“小兄弟们”那桌上。她想了想,还是跟出了店门。
恰好看见大个子在门口出去七八步远,岔腿站着,涨红着脸生气:“你搞什么?”小伙子轻松地微笑着,阳光落在脸上,像手表表面似的亮:“我说我哄你呢,我不认识你,也不知道你什么单位的。”说完,他就把大个子扔下,进店门,顺手拉一把姑娘的袖子,到“小兄弟们”那桌落座。几个青年已经聪明伶俐地把屉里包子吃空了,一边烫得嘴里嚯嚯连声,一边乐滋滋地看着跟进来的大个子。等大个子气走了,一路火车似的扑突扑突冒烟,他们又变戏法似的,从桌边摸出一碟藏好的包子来,连一碟带姜末的醋,递给小伙子:“阿哥吃!”然后一起看看姑娘:“阿姐吃!”
“阿姐”第二次去看“阿哥”时,掏出一副针织手套。第三次去看“阿哥”时,掏出一副塑料油瓶改装的自行车把。“小兄弟们”说:“阿姐真是手巧!”“阿哥”请“阿姐”去爬山,滑了一跤,裤子的膝盖处破了,“阿姐”就踩着缝纫机给补好。妈妈过来,提起裤子看了看裤腿,点点头:“小伙子不高啊?”姑娘脸有点儿红,说:“可是人长得挺好的!”
小伙子握着塑料油瓶做的自行车把,和姑娘一路铃声,碾响了井盖儿。弟弟放下高中课本,出门看了一眼,立刻回身喊:“妈,来客人了!”妈在里屋,“哎”了一声。后爸听见了,走到门前看了看,眉头皱得像干树枝。
看到妈妈做了一桌菜,煮花生、炖鸡汤、熬鱼汤、摊面饼、红烧鳝鱼,后爸的眉头皱进肉里了。看到小伙子吃着鸡腿肉而非鸡脖子、鳝鱼肉而非蒜头、拿面饼蘸白糖而非干嚼,后爸听见自己胸口的气在呼噜呼噜响。小伙子跟姑娘、弟弟和妈妈说:“其实鸡爪子很好吃,广东那里就拿鸡爪子下酒、配粥喝;其实鱼头也很好,熬汤尤其好,天目湖的鱼头汤就很有名,拿瓦罐熬,尤其好——我出差时就吃过。”后爸听着,鼻子边上的肉开始抽了。等小伙子走了,他一边把小伙子送来的云片糕递给公主女儿吃,一边说:“乡下人,不好!”
过了几天,纺织厂的书记找姑娘,说有人写匿名信,控诉姑娘有作风问题,提请厂里把她的岗位给撤了。书记说:“这种谣言,我们当然不信。但你最好看看这笔迹,看是谁想害你。”姑娘看了看笔迹,冷笑了一声。书记叹了口气说:“你这个后爸爸,其实也有个好处,人比较戆,要做坏事,也做不顺利。”
小伙子第二次上门,离第一次一个星期,第三次上门离第二次五天,第四次上门离第三次三天。后爸发现自己吃到的鸡腿、鱼肉、鳝鱼越来越少,哪怕吃到,也不再有羡慕的目光盯着他。姑娘、弟弟和妈妈都盯着小伙子,听他说他看过的书里的事、他出差时看过的事、他喝过的酒、他看过的电视节目、他在湖里游泳时的乐趣、他看过的南方的山和北方的山如何不一样、他如何一个人骑车跨过整个南京长江大桥。后爸生气了,后果很严重。他抄起门后的竹棍,朝小伙子额头就是两下,边打边说:“说过叫你不要来了!叫你不要来了!你还来!”
竹棍用的时间长了,由绿变黄,硬而且韧,外面泛油光,挥起来呼呼带风声。听《珍珠塔》的阿公正听到方卿讲道情,忽然听见呼呼声,急忙从藤椅里起身,过来看一眼,正看见小伙子的发际那往下淌血,吓坏了,一跑一颠地去烟酒店叫人。烟酒店的人急忙找隔壁的联防队。联防队的人听说见了血,不敢怠慢,急忙飞跑去告诉派出所,又叫居委会卫生站的人先去。派出所来了两个骑自行车的,姑娘认出其中一个是递给她过包子、叫过她阿姐的——现在他穿了警服,急匆匆过来,严肃地问:“阿哥,怎么样?”
那时,小伙子的头已经被卫生站的纱布包好,血也擦干净了。地上的几滴血和凉了一半的菜肴晾在那儿,看上去挺突兀,一屋子挤了七八个邻居,还有十几个伸长脖子看热闹的邻居在门外看着。公主女儿吓得躲进里屋,隔一会儿伸出脑袋看看,又缩回去。小伙子用右手托着额,看了看面如土色的后爸,冷静地说:“没事。我自己滑了一跤,撞了门。没啥事情。不用打破伤风针。小事情。嗯。”
等人被劝走了,门关上了,家里只有自己人时,小伙子从后爸手里拿过竹棍,看着后爸,用手一拗,啪一声,竹棍脆生生地折了。小伙子说:“这样吧。今天你打我,算过去了。但这是最后一回了。我游泳、跑步,也会打架,打你这样的,十个不在话下。以后你再欺负他们几个,我就揍你。你欺负一次,我揍你一次。”
后爸对弟弟说:“吃鸡腿,吃鸡腿。”
后爸对妈妈说:“吃鳝丝,吃鳝丝。这个鳝丝切得好!”妈妈瞧了他一眼:“这是我自己切的!”
后爸对姑娘说:“那个谁,啊,好几天不来了嘛。他什么时候再来啊?”
姑娘说:“他在单位忙。他说要回家,跟他爸妈说这个事情。”
阿公边摇头晃脑听《珍珠塔》,边对妈妈说:“小伙子,人很好啊。”
修自行车的大叔笑眯眯地对姑娘说:“你男朋友今天又回家去了,没来上班!你们挺好的啊?”
扫地的阿姨喝道:“你们的‘阿姐’在书店里!你们不要在这里嗑瓜子!刚扫好!”
书铺的老板在二楼挥一挥手:“没有零钱就算了,拿一份吧……我明天问你男朋友要,哈哈哈哈!”
妈妈看着小伙子编好的竹篾片栅门,看着里面一筹莫展、两眼圆瞪的老母鸡,满意地冲小伙子点头:“热了吧?来吃酒酿圆子、吃芋头!”
后爸听着小伙子喊“一、二、三”,两臂一较劲,跟小伙子和姑娘的弟弟把最后一根木梁托上了葡萄架。后爸喘着粗气,满意地抬头,看阳光从井然有序的格子和绿叶间隙里透下来,点了点头:“好啊,好啊,咳咳咳……好啊!来歇歇,吃个苹果!”
姑娘对妈妈说:“妈,我睡不着。你说他真的是乡下人吗?”
妈妈说:“不像。斯斯文文的,又干净,又爱读书。讲话的口音,也像是城里人。”
姑娘说:“哎,乡下人以后住在城里,也就是城里人了吧。”
妈妈说:“啊,其实我们家以前也是乡下的——现在的城里人以前都是乡下人。”
姑娘说:“我知道他家的地址,就是没去过。”
妈妈翻个身说:“要不然,我们去乡下,探探他?”
姑娘说:“探?偷偷摸摸的!”
妈妈说:“我们又不是特务,不偷偷摸摸。我这是看女婿!”
坐了很久的公共汽车,坐到妈妈心生疑惑。越坐路边的楼房越矮,越坐车里的乘客越少。妈妈问司机:“师傅,没开错地方吧?”
下车,又走了很久的路,妈妈的疑惑像卡车驰过扬起的尘烟一样升高。妈妈问姑娘:“这地址没错?”女儿脸蛋红扑扑的,挽起了袖子,拿手背擦汗:“没错啊!”
走过了一面工厂的围墙,前面是一条碎鱼鳞般闪亮、半边蓝半边绿的河,河上有灰点和白点。细看来,蓝是天,绿是樟树,灰是鸭子,白是鹅。河旁边的石头上,强壮的阿姨们蹲着嚓嚓地洗衣服。再往前,是一片油绿泛黄的菜田,大片的狗尾巴草和喇叭花。妈妈和姑娘沿河走,远远看见一片平房木屋,这儿一排,那儿一排。墙是红砖砌的,门是木栅拦着,叉竿顶着窗,深油黄色。家门前晒着青豆,门框上挂着鱼。那时过了午,烟囱里灰青烟一片片。妈妈问姑娘:“是哪家?”姑娘正在想,耳朵被刺了一声:
“阿姐!”
喊完这一声,一个矮小的身影从河旁树丛里蹿出,在阳光下撒腿飞跑,一路踩着花和草,往木屋那儿去了。妈妈和姑娘正愣着,猛听见木屋前一声尖叫:“妈,哥哥的女朋友来啦!”说时迟那时快,一栋木屋里飞出一条青色人影,一道烟急速奔来。妈妈猛然觉得不对,一拉姑娘,一捂脸,转身就跑。只听到背后呼呼风响,一道新姜似的脆辣辣的声音喝道:
“哎呀呀,阿姨你来啦!来得好啊!来得好!”
很多年后,姑娘认为那段羞臊的奔逃,跑了准有几百里。耳边呼呼风响,时间无比漫长。但饶是如此,她和她妈妈还是被一双大手揪住了。她常问小伙子:“你妈妈——一个青对襟衣服、黑布裤、黑布鞋、貌不惊人的妇女——哪能奔走如风、硬把我俩追上的,而且怀里还揣着五个煮鸡蛋?”一抓住她们,小伙子的妈妈立刻把怀里帕子包的煮鸡蛋硬塞到姑娘和妈妈手里:“他去他姐夫家里了,一会儿就回来。你们快来家坐坐!”
乡下吃饭很早,黄昏没到,各家就在场院晒的青豆旁排开了饭桌,就像运河那些驳船人家。河塘里的鸭和鹅往家走。妇女们扯起嗓子,叫在菜田、沙堆、井旁边乱跑乱叫、挖笋挖萝卜的孩子快吃饭。小伙子的妈妈红着眼睛从灶间里出来,一再地道歉:“家里还是烧柴草的大炉灶,连煤球炉都没有,不好意思啊,让你们看笑话了……你们去看会儿电视机吧!黑白电视,声音倒是好的!”
小伙子说:“妈,你别管了!”
小伙子的爸爸,那年刚过六十,耳朵已经听不大清了。他笑眯眯地把热好的黄酒斟给客人,笑眯眯地把炒好的花生放上饭桌,哑着嗓子咯咯笑两声,自己先喝了一口酒。头顶的樟树发出簌簌声。邻居纷纷大叫:“好漂亮的女朋友啊!城里的女朋友啊!”有邻居就捧着饭碗拿着筷子,边扒拉青豆和鱼肉,边走过来跟姑娘问好,然后用脚轻踢小伙子的踝,挤挤眼睛,哈哈地笑。
吃完饭后,夕阳还没下去,只是把线条抖落了,变成了一片甜软如黄酒的云。两个年轻人的妈妈一起聊着事,两个年轻人牵着手出去溜达。很多年后,他们对那天的细节把握得不甚清楚,有时是这一种说法,有时是另一种说法。也许是他们都忘记了,也许是他们不想让我知道那天他们究竟说了什么。我从三十年后的现在,看那个一切尘埃落定的黄昏,他们的身影就融化在黄昏的光芒里,两个人都披着红烂烂的光,就像——那个报信的矮个子嚷嚷的——“新郎和新娘”!
我听到的一种说法是,小伙子就坐在河边,指点给那个姑娘看,说他小时候在这桥边捉癞蛤蟆,如何一口气捉了五六只;小时候在这河里淘米,如何掉进河里,被父母训了一顿;小时候在这石头上坐着钓虾,钓了虾又是如何从机床厂墙洞里钻去,偷了起火的材料烤虾吃。小时候他怎么挖萝卜、挖菜根,如何用火烤花生,听见噼啪作响的声音,闻见那些香气。他说他要买一台日立电视机,要买一个五斗橱,要买一个沙发,上面放一张绣着孔雀的毯子;他说他要买一个茶几放在沙发旁,茶几上面放盆景。他说缝纫机最好放在床尾,底下可以堆衣柜。最后他认真地说:
“将来有了孩子,可以叫张佳玮——‘玮’这个字,是玉的意思。男的女的,都可以叫这个名字。”
我听到的一种说法是:听了这番话,姑娘感到整整二十四年以来从未有过的害羞、从未有过的幸福。她觉得未来的生活被这么一描绘,烂漫如眼前所见的云锦夕阳。她被这种突如其来的幸福感吓了一跳,都来不及细思考儿子或女儿叫张佳玮有什么不妥,只是说:
“啐,真是脸皮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