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康所写的,是我不擅长的小小说。所以,作为朋友的我们,坐在一起战过多次通宵达旦的麻将,却没有谈过小说。准确地说,是我没有谈过他的小说。因为很多时候,泡了茶点了烟,那种沉思的气氛里,他谈过我的小说。但要谈他的小说,因为写作上就不擅长,无论是写作的体裁还是题材,都是自己平常不敢去碰的那一类,没有心得,所以三缄其口,藏拙。人说为朋友两肋插刀,我却怕露出马脚而故作深沉,友情要打折扣。但永康似乎没有腹诽的表现。所以,除了偶尔在麻将桌上斗嘴,也还彼此相安无事。这也看出永康的好脾气。好脾气有两种,一种是修炼来的,一种出自天然。我看永康的好脾气算是出自天然。
我是两种好脾气都不具备的。坏脾气的人,性情好一点,但难免浮躁,好脾气的人不温不火,却能够锲而不舍。这不,他见我长期以来实行“子不语”的鸵鸟政策,这回便拿了编定的集子,带了两听好茶叶。一听茶叶便是一个很祈使的字:写序。
第一反应是头一回上轿那种惊喜。自己什么时候也多年的媳妇熬成婆,有写序文的资格了。
第二反应是惊喜之后的困惑,把卫生间的大镜子反复擦了若干遍,仔细进行自我观察,也没有发现什么异于寻常的变化,如何便可以假命题作文之名把些废话写在人家呕心沥血的文字前面了。
可是,舍不得退回茶叶,只好打开电脑。之前,用一周时间把这些篇目重读一遍,依然觉得茫然无从下笔。原因已如上述。更深层的原因是,自己在进入写作之前,没有受过完备的训练,完全是服从某种内在冲动,所谓小说也是从宣泄的诗行演变而来。对小说这种式样丰富的文体,自然缺乏实践上的体察与理论上的条分缕析。
而面前的这种小说,又完全是见微知著、精于剪裁的另一种路数。
总之,这是一个一开始便着迷于小说的人,而且一直不曾倦怠与敷衍的人所写的小说。通读全书,包括作者自己谈创作的那些自供状,读者朋友也能感受到作者从未在这本书中油滑过,也没有为了写作而写作过。这是一种出于灵魂深处,性情深处的真诚的写作。是一种除了表达的愿望之外,没有第二种愿望的写作。
当然真诚的写作有些时候会因为过于直接而让读者失去一些思考的空间,但这些小说也破除了我的这种担忧。文学界承认短篇小说是小说里的小说。所以有些专事短篇小说的作家被称为“作家里的作家”。更何况面前是短篇小说里的短篇小说。也就是说,人们对短篇幅的东西会在艺术上有着更高一些的期许。同时,短小的篇幅也不容许作者喋喋不休地令我们耳提面命。短篇的东西因蕴藉而丰满。蕴藉是一种云雾低回的状态。要有这种状态,自然需要一些误读与歧义造成或者扩大的空间。也许,我这么说,对小小说深有心得与研究的小说家与批评家要笑我望文生义了。但文学这东西,要剔除掉这么一点似是而非的因子,怕也要少一些魅力了。小说的丰富性与蕴藉,很多时候,就来自于误读与歧义。有些时候,文学界中人寻求文本的意义像推敲法律文件,可叹。
小小说这种说法,不知产生于何时何地,欧亨利,契诃夫这样的短篇小说大师,有许多精心之作,有点接近于现在这种定义,但小小说的创作,已经在中国的文学园地里蔚为大观。我看,除了短篇小说趋于极致与袖珍这一原因,我国古代的笔记体小说也是一个源头。好多次想问永康,如此执迷于这种特别的体裁是何缘故。终于没有问起。文学本身让你喜欢就是一个毫无道理的事情,所以,不问也罢。
话说了这么多,最终还是避重就轻,于本书里的小说语焉不详。只好硬着头皮说上一说。
读这些小说,要特别心无旁骛,而不能因其篇幅的精短而带上吃快餐的心态。吃即食面的方法,消受不了这种东西。《老人与鸟》《二胡的悲剧》,还有《酒干倘卖呒》《怪圈》、《挂历》等等,这些篇目,都不是果腹的食物,而是一杯苦茶,将饮之时,已有意绪氤氲。饮下,浓缩的情感之中,已经感到生活涩滞的味道。这种情境当中,作者总是节制有加,细细地说了开头,没有中间,结尾突然而至,而又猛然中止。传统小说写法是说凤头猪肚豹尾。现在,猪肚一下收拾掉了,成了神龙见神而稍见尾。传统意义上的中间哪里去了?是一片情感云烟写意的续断。而云烟散尽之后,我看见了作者异于平时的另一张脸。那是他掷笔之时,回味了人生与苦涩,带着一丝无奈苦笑的脸。
这本书里头,也有写了头部和中间,结尾结得暧昧不明的,我看不是笔力不逮,是一杯带着清香的苦茶,欲要畅饮,却又怕失去回味而留下悬念罢了。
以上一点感受,更多是从意蕴上着眼。有时读来觉得美中不足,有两点意见。第一点,小小说这种文体太精致,小篇幅又要大容量。光靠叙事的节制与简略并不完全能达到理想的效果。如果在讲述的方式上更讲究一些,语言和形式更讲究一些,尺幅之内可见气象万千的那种效果会更加明显。第二点,有些篇目,取材还要更严格一些。因为有些题材本身,并不包含更多可以开掘的东西,费了力气,却并不讨好,这不关乎作者本身的功力,而关乎小说这种文体本身的特点。
好了,废话说得比人家有微言大义的小说都长了。我没有写小小说的本事,于此已经可见一斑。不会写的人出来乱发杂音,该骂。自觉一点,打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