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快逃!”
六月酷暑,苍山玄清宗,一声呐喊打破了所有沉寂。
天地间雾霭渺渺,画阁朱楼直耸云霄。
“噌——”飞剑穿堂而过,斜斜落下,将大殿内的白玉石桌捅了个对穿。
石桌前,一名紫衣女修瘫倒在地,握紧灵石的手在微微颤抖。
“江春昼,我含辛茹苦为你闭关炼丹,你却反手将我出卖?”云暄怒气冲冲,快步流星走了进来。
百思难解,她修的是无情道,她与那人是水火不容的死对头,可师尊却偏偏应下了这门亲事。
剑指挥动,云暄将孤霜剑召回手中,磅礴的灵力将石桌震开,碎片四散。
师尊将灵石揣回怀里,双手抱头,紧紧闭上双眼,扬声道:“徒儿消消气,你听为师解释!”
云暄也并非蛮不讲理之人,她拨动裙摆,坐上高榻,一剑架在了师尊脖子上,冷笑一声,“听着呢。”
师尊小声嘟囔:“还不是他们给的太多。”
“士可杀不可辱,我这就去长乐宗讨个说法!”
孤霜剑偏了偏,剑光凌厉,她连忙改口,“徒儿,大家都是有苦衷的!”
她装模作样,叹了口气,“唉,如今修真界灵气稀缺,飞升者少之又少,各大宗门纷纷走向没落,只有联合起来,共享秘籍功法,才能在万千仙门中拼出一条血路。”
“暄暄,你与长乐宗的微生道君郎才女貌,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脑海中不由浮现那人身影,云暄眉头紧皱,不耐道:“少废话!”
师尊知道糊弄不下去了,她痛定思痛,“长乐宗送来的聘礼,还有掌门赏赐的灵宝,你七我三。”
见云暄稍有动容,她轻轻拂去肩上剑,“我徒儿道心坚固,与长乐宗那小美人相处多年,依旧稳如泰山,有什么好怕的?”
“况且掌门师兄说了,这不过表面亲事。那小子自愿入赘,全都白给,日后你依旧住在玄清宗,并破格提携为五长老之一,从此开宗立派,将无情道发扬光大!若是那小美人伺候得不周到,徒儿再把他休了便是。”
云暄起身收了刀剑,往外走去,冰冷冷的声音落下,“你二我八,日落前送至月上峰。”
这一天,太阳照常升起。
云暄立于最高峰上,一身青衣飘逸绝尘,道骨仙风,神情清冷,木然看着一切。
玄清宗内,流光溢彩的小灵蝶悬于半空,不约而同拉起了大红横幅——
“凤凰于飞,佳偶天成。”
“海枯石烂心难变,仙盟于此缔良缘。”
更有吆喝声响彻云霄,“三生缘定,正值佳期,八方来客均有灵石奉上!”
“师姐,吉时已到,请前往山门拜堂成亲。”身后传来一道清脆的女声。
云暄回过神来,微微颔首。
这时,小师妹凑到神旁,含羞带怯道:“多亏师姐点化,初颜才能一连突破两个境界,如今师姐飞升在即……”
“功法符箓,灵丹法器,孩子饿饿~”
云暄掩面咳嗽,随后衣袖轻扬,一本典籍浮现虚空,稳稳当当落在了师妹怀里。云暄拍了拍她的肩膀,意味深长:“初颜呀,听说你这些天与那合欢宗首席弟子走得挺近。还需谨记,仙道茫茫,情爱之事最为不值一提。”
说罢,云暄掐诀念法,摇身换上一袭红衣,御剑往山门飞去。
不知不觉间,周围聚拢的人越来越多。锣鼓喧天,人声鼎沸中,掌门揣着手笑得欣慰,一众修士交头接耳,面色各异。
世间熙熙攘攘,万般皆黑,是命里过客。
只有微生星野立于云暄身前,红衣惹眼,凝眸微笑,是挣不脱的羁绊,是道不尽的孽缘。
他轻声道:“暄暄,好久不见,新婚愉快。”
一只小雪狐从他肩头冒出,扑哧扑哧跳入云暄怀中,嗷呜着嚎叫几声,云暄撸了把它毛茸茸的身子,却丝毫不想理会雪狐主人。
骤然间,乌云压顶,天空轰隆作响,好似有巨石碾过。
六月雷不鸣,蝗虫遍地生,诸人只道是寻常,直至天雷滚滚,朝一对新人打来,吓得小雪狐哧溜哧溜躲得贼远。
云暄抬首看向穹顶,随后召出孤霜剑,又以金光护体,转身欲走。
“你要去哪?”微生星野揪起她的衣袖。
云暄挥剑斩断嫁衣,“抱歉,勿扰飞升。”
“再纠缠别怪我杀夫证道。”冰冷冷的声音传出,不带半分犹豫,周围一片嘈杂。
天上光芒闪烁,雷声越来越大,为免伤及他人,云暄御剑朝自己灵峰飞去,微生星野亦紧随其后。
黑云压境,夏日白昼一如长夜,轰隆隆的雷声响个不停,一道道落在云暄身上,落在微生星野身上。
有些挨不住,她生生吐出一口鲜血,随后盘腿而坐,屏气凝神,吐故纳新,迅速入定。
斗转星移,日夜交替,身上不断排出污垢,一点点顿悟,破了一重又一重境界。
可她紧绷身子握紧双拳,差一点,还差一点,偏偏悟不出那个“道”字。
大道无情,大道有情。
乱了,乱了,心浮气躁。
微生星野沉声安慰:“暄暄,别想太多,你如今道心不稳。”
额间细汗渗出,旧时记忆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里转个不停。
云暄出生那年,天下战乱才刚刚平息,到处闹着饥荒,到处都被称作人间炼狱。
还是婴儿的她,被放在了一叶小舟上,随着殷红的河水飘荡,一路飘荡到师尊身旁,师尊收养了她,取名云暄,是从小培养的内门弟子。
玄清宗是修真界第一大仙门,其中人人慕强,有一套自上而下、森严无比的等级制度。资质低的只能沦为陪衬,挣扎一辈子都未必出头,又或者在修炼中死去,无人在意,无人哭丧。
她从小就在这种环境里长大。
争第一,要变强,不能辜负师尊厚望,早日得道飞升——这是刻在骨血里的人生信条。
云暄是玄清宗最厉害的女剑修。
可那次宗门大比,她遇上了初出茅庐的微生星野。
人人都说:“这孩子够倒霉的呀,师姐你让着点,别打太狠了。”
云暄沉默半晌,将那人细细打量,他境界在自己之下,必输无疑。
可是,她挺直腰杆,握紧了剑,“我不会手下留情的。”
师尊说过,只有竭尽全力才是对对手的尊重。
微生星野却松垮懒散,“也别太小看我呀。”
云暄没有轻敌,可她输了,输得惨不忍睹。师尊安慰她说,暄暄,别放在心上,有些东西我们跟自己比就好。
云暄点了点头,“师尊,我知道的。”
可她又怎么能够不在意,宗门大比之后,她苦练剑道却陷入了瓶颈期。而微生星野,他的名号却响彻修真界,云暄闭目塞听,也还是零零散散听到许多。
比如他出身名门望族,父母恩爱,他们觉得孩子有仙缘,不该拘于凡间,这才送入长乐宗修炼仙法。
比如他天资聪颖,修行却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可宗门上下所有长老师尊都护着他,他还有一个可爱的小师妹。
比如他进阶飞快,一度就要超过云暄。
云暄太过焦急,眼看着就要生出心魔。师尊将一切看在眼里,她叹了口气,打断云暄修炼,说:“你应该先沉寂自己。”
云暄开始学符箓,开始炼丹,开始练器。最终,她决定舍弃一切,从零开始修炼无情道,哪怕为修真界不耻,哪怕典籍功法少之又少,哪怕从来没有人能够证道飞升。
后来,两人再次相见,是在雪域天山。
微生星野带着些许遗憾,说:“原来你修了无情道,怪可惜的。”
云暄漠然置之,毫不理会。
他又缠了上来,“哎,你的道错了,自古以来就没有听说过,无情之人能当神仙的。”
云暄抽出孤霜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不用你告诉我怎么修仙,道法三千,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
“既然都是修真之人,又何必拘泥于红尘俗世,修道之路本就跌跌撞撞,大起大落。若是错了,也错得轰轰烈烈,从头再来又未尝不可。”
可是,凭什么为什么,嫉妒与不甘在内心滋生,随后疯长。
她是被遗弃的,他是有人爱的。
她从小修炼,历经千辛万苦稳扎稳打。
他是所谓修真天才,无师自通,越阶将她打得落花流水。
她三寻其道,临近飞升却道心不稳,他挨了八十道天雷,不动如山,仿佛儿戏。
呵,天赋,气运。这两个词像是巨山,像是挣不脱的樊笼,逼迫得她喘不过气来。
“别急,屏气凝神,还有最后一道天雷。”微生星野想要扶住她,却被云暄一把推开。
“滚!”说罢,她又吐了一口鲜血。
云暄用衣袖擦干嘴角,调整气息重新入定,可灵力散去,保护她的金光也愈发虚弱了。
一念成仙,关键时刻她绝对不能出错。
“轰隆隆——”闪电急促,最后一道天雷从天而降,就当云暄闭上双眼,忐忑不安,微生星野却咬着牙替她挡下。
乌云褪去,露出了天空本来的面目,原来千家万户已入夜,皓月当空,星星闪烁。四周光柱环绕,她抬头看天,云层翻涌,天门浮现。
近在咫尺,她成功了。
微生星野面色苍白,慢悠悠跌倒在了云暄怀中,他握紧她的手,有些委屈,“我好累,整个人都没力气了。”
云暄手指微微颤抖,探了探他的鼻息。
嗯,中气很足。
他言语间是脉脉深情,“月升日落,漫天星河,暄暄,我很爱很爱你,新婚快乐。”
云暄低声骂了句:“不知羞。”
“没力气就给我闭嘴。”她驱动灵力,向他输送过去,随后冷声道:“下次别再自作多情,没有你我照样能挨过最后一道天雷。”
他摇摇晃晃,头耷拉在了她的肩上,气息灼热,他闷声道:“人非草木,都是会疼的,我不想再让你受伤了。”
云暄红着脸撇过头去,他的目光却跟了上来,欲念横生又故作懵懂,睫毛轻颤,眸中水光潋滟。他呼吸轻促,仰头用鼻尖蹭了蹭云暄,有意讨好。
襄王有情,神女无意,着实令人懊恼,他孤注一掷压上一切,轻柔的吻落在云暄唇角。
她会有一点点喜欢自己吗?
云暄下意识凝结所有灵力,一掌震出,硬生生将他拍出三丈之外,鲜血从嘴角蔓延。
“对…对不起,你没事吧?”云暄连忙走过去,将微生星野扶起,随后循着光柱往天门飞去。
微生星野身形孱弱却神情愉悦,他好像赌赢了,“往后到了天庭,我们就做一对神仙眷侣。”
“哦,是么?”云暄笑着问。
下一秒,她眼尾暗红,抽起孤霜剑往他心口刺了一刀,用力一脚狠狠将他踹落凡间,“神仙眷侣,做梦吧你!”
“从此仙凡殊途,死生不见。”
修无情道的,就不该动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