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这个村庄,真正多大,我住在它的一个角上。我也不知道这个村里,到底住着多少人。天麻麻亮人就出村劳动了,人是一个一个走掉的,谁也不知道谁去了哪里,谁也不清楚谁在为哪件事消磨着一生中的一日。村庄四周是无垠的荒野和地,地和荒野尽头是另外的村庄和荒野。人的去处大都在人一生里,人咋走也还没走出这一辈子。
一辈子里的某一天,人淹没在庄稼和草中,无声地挥动锄头,风吹草低时露一个头顶,腰背酸困时咳嗽两声。
另外一天人不在了,剩下许多个早晨,太阳出来,照着空房子。
对于黄沙梁,我或许看不深也看不透彻,我的一生局限了我,久居乡野的孤陋生活又局限了我的一生。
可是谁又能不受局限呢。那些走遍天下学识渊博的人,不也没到过黄沙梁吗。他们熟知世间一切深奥的道理却不认得这个村里的路。我这位农夫有朝一日给他们指一回路真是荣幸莫大。
我全部的学识是我对一个村庄的见识。我在黄沙梁出生,花几十年岁月长成大人,最终老死在这个村里。死后肯定还是埋在村庄附近。这便注定了我生死如一地归属于这片土地,来来回回经过那块地那几间房子,低头抬头看见那一群人。生活单调得像篇翻不过去的枯涩课文,硬逼着我将它记熟、背会,印在脑海、灵魂里。除了“荒凉”这唯一的读物,我的目光无处可栖。大地把最艰涩难读的一个章节留给这群没啥文化的人。
我不懂大道,只通一点斜门歪理。我想一个人活下去的理由可能只有芝麻那么小。而这些芝麻小理并不被通常的大道所涵盖。活在大地边缘的这一村人,他们的生活中没有大事,但并不因此活得小里小气。当他们因一个鸡蛋亲戚为仇、邻居反目,为半截麻绳大打出手、刀叉伤人时,你能说他们心胸狭隘,不该为这些琐碎之事争斗计较吗?那你说他们该计较什么?坐在如此荒远的不为人知的村庄里分析东欧局势,还是讨论九七香港回归问题?这些夭下大事,哪一件比牛啃了他们的庄稼这事更大?当张三为自家麦地先淌进水而甩开膀子堵渠拦坝时,你能说他的拦坝工程比三峡工程小,不伟大?他抢救的可是眼看旱死的一亩二分地的麦子啊,这麦子可是他一家五口的活命粮啊。谁要在这时阻止他,没准他会操起锨和你拼命呢。
我在村里住久了,便掌握了这个村庄的很多秘密。比如王家腌了几缸咸菜喂了几头驴,李家粮仓里还有几担麦子箱子里还有多少钱。夜晚走在村里,凭土地的颤动我就能断定谁家夫妻正在做爱事,谁家男人正往地上打桩,往墙上钉撅子。分清牛和马的脚步声只需一年零六个月工夫。而黑暗中一前一后走来的两个人,极容易被误认成四条腿的驴。真正认识一个村庄很不容易,你得长久地、一生一世地潜伏在一个村庄里,全神贯注留心它的一草一木一物一事。这样到你快老的时候,才能勉强知道最基本的一点点。在村里溜达一圈走掉的人,如果幸运的话,顶多能踩走一脚牛粪。除此他们能得到什么呢。
那些季节中悠然成熟的麦子,并不为谁而熟,我们收回它们,我们并不是收获者。一年中有一次,麦子忘了回家,我们就得走好几年穷路。那些岁月中老掉的人,常老于一件事情,随便的一件事,就可消磨掉人的一辈子。想想吧,这些事情有多厉害。我不说出来你会以为什么大事耗掉了人的岁月和经历。那些看来很小的事到底有多大谁也不清楚。我们村庄上空飞过的一群苍蝇,对应到世界另一地可能就是一群庞大的轰炸机。我们村里的一声咳嗽,或许才是造成某个遥远国度地震的真正原因。
这个村庄隐没在国家的版图中,没有名字,没有经纬度。历代统治者都不知道他的疆土上有黄沙梁这个村子。这是一村被遗漏的人。他们与外面世界彼此无知,这不怪他们。那些我没去过的地方没读过的书没机会认识的人,都在各自的局限中,不能被我了解,这是不足以遗憾的。我有一村庄,已经足够了。当这个村庄局限我的一生时,小小的地球正在局限着整个人类。
早晨的人很不真实,恍恍惚惚的,像人从梦中回来的一个个身影。是回来干活的。
活是多少年干熟干惯的,用不着思想和意识。眼睛闭着也不会干错。错也错不到哪里,锨刃就这么宽,锄把就这么长,砍歪挖斜了也还在田间。路会一直把人引到地里。到了地里就没路了,剩下农具和人。人往手心吐一口唾沫,这个身影便动作起来,一下一下,那样地卖着劲,那样地认真持久,像在练一个姿势,一个规定好了一百年不变的动作。却不知练好了教人去干啥。仿佛地之外有一个巨大而神秘的舞台,仿佛人一生只是一场无望无休的准备。
一场劳动带来另一场劳动,一群人替换掉另一群人。同一块土地翻来覆去,同一样作物,青了黄,黄了青。劳动——这永远需要擦掉重做的习题,永远地摆在面前。土地扣留了劳动者,也将要挟他们千秋万世的后代们,生时在这片田野上劳作,死后还肥这方土。
多少个早晨,我目睹田野上影影绰绰的荷锄者,他们真实得近乎虚无。他们没有声音,也没有其他声音唤醒他们。这是群真正的劳动者,从黑暗中爬起来,操一把锨便下地干活了。
我不敢相信他们是人。
他们是影子,把更深长的影子投在大地上。
他们是从人那里回来的一个个肉身,是回来干活的。
他们没有苏醒。
比早晨更早的一个时辰,残月村边,疏星屋顶,一只未成年的雏鸡,冒失地叫了两声。人迷迷糊糊醒,穿好裤子,摸一把锨就下地了。
以后的早晨人再听不到这只雏鸡的鸣叫,它可能从此默默无闻,雄气不振,一辈子在母鸡面前抬不起头。这只没长大的小公鸡,鼓了一嗓子劲,时辰没到抢吼了两声。现在它尴尬地站在暗处,听众鸡的讥笑和责骂,那是另一种方式的鸡鸣:黑暗,琐碎。一个早晨的群鸡齐鸣就这样给唱砸了。
这跟人没关系。
人不是鸡叫醒的。鸡叫不叫是鸡的事情。夭亮不亮是夭的事情。人心中有自己的早晨,时候到了人会自己醒来。
在大地还一片漆黑的时候,一个人心中的天悄然亮了。他爬起来,操一把农具,穿过鼾声四起的村子,来到一片地里,暗暗地干起一件事。他的心中异常明亮,要干的事清清楚楚摆在面前,根本用不着阳光月光或灯光去照亮。一个看清了一生事业的人,总是在笼罩众人的黑暗中单独地开始了行动。天亮后当人们醒来,世界的某些地方已发生了变化,一块地被翻过了,新砌的一堵土墙耸在村里,一捆柴火堆放在院子……干活的人却不见了,他或许去做另一件事了,也可能接着睡觉去了。他自己的天早早地亮又早早地黑了。原先看得很清的一些事渐渐看不见了。也许是被自己干完了,也许活儿悄然隐匿了。属于自己的活儿迟早还会出现在一生里的。
我们挥锄舞镰在阳光明媚的田野上劳动时,多少人还在遥远的梦中,干着比种地更辉煌更轻松也更荒唐的事情。在那些梦中我们一个个莫名其妙地都死了,消失了。大片大片的土地归属了他们,我们漂亮的房子、妻子和女儿留给了他们,还有钱、粮食。梦中他们制造了这样的结局,大白天见到我们,暗怀心事,神情异样莫测。而当我们昏昏而睡时,又有多少人悄无声息地干着我们不知道的事情。某一个早晨我们睁开眼睛,村子变成另一副模样。那些早醒的人们改了路,推倒又新盖了房子,把沉睡的我们抬到一边。还重选了村长,重分了地。又像搬家具一样把我们睡着的身体挪到另一间房子的另一张床上。让我们醒来不敢相信,把眼前的现实当作一场梦,恍恍惚惚、轻轻飘飘混完一生中剩余的日子。
每次睡着都是一次人生历险啊。
村庄就是一艘漂浮在时光中的大船,你一睡着,舵便握在了别人手里,他们像运一根木头一麻袋麦子一样把你贩运到另一个日子。多么黑暗的航行啊。你的妻子儿女、牛、房子和家具都在同一条大船上,横七竖八睡在同一片月光里,互不认识。到岸后作为运费,他们从你生命中扣除一个夜晚,从你的屋墙上剥落一片泥皮,从你妻子的容颜上掠去一点美丽……你总是身不由己来到一生中的一些日子,这些日子一天比一天远离你。
整个白天只有老人和狗,守着空荡荡的村子。阳光一小步一小步迈过树梢和屋顶。土路朝天,晾晒着人和性畜深深浅浅的脚印。
花花绿绿的鸡们,早早打完鸣,下完蛋,干完一天的事情,呆站在阴凉处,不知道剩下的半天咋度过去。
公驴像腰挂黑警棍的巡警,从村东闲逛到村西,黑警棍一举一举,除了捣捣空气,找不到可干的正事。
猪像一群大腹便便的暴发户,三五成群,凑到破墙根和烂泥塘里,你拱我的屁股,我咬你的脖子,不住地放着屁,哼哼唧唧,嚷嚷着致富的事。
狗追咬一朵像狗的云,在沙梁上狂奔。一朵云下的黄沙梁,也是时间的浮云一朵。吹散它的风藏在岁月中。
坐在土墙根打盹的老人,头点一下又点一下,这个倔犟的人在岁月中变得服帖,他承认了命运。
整个白天村庄像一个梦景,人都到地里去了,留下一座空村。你找一个人,只能找到一院空房子,院门紧锁,或者敞开着。一个人的家闲置在光阴里,树静静站立,墙默默开裂,鸟悄悄落到屋顶又飞去。人不在时,阳光一样公平地朗照着每一个院子,不会因为谁不在家而少给谁家一束光明。
你喊一个人的名字,结果叫出一条狗。一条狗又招来好几条狗。一会儿工夫,全村的狗都会叫起来。狗是很齐心的动物,一条狗的事便是所有狗的事。从没见过一条狗咬人另一条狗站着冷眼旁观。即使那些离得太远或拴在院子里不能赶来的狗,听到同类的吠叫也会远远地呼应几声,以壮狗势。
人在远远近近的地里,听到狗叫会不由自主抬起头朝村里张望。比人还高的庄稼和草往往挡住人的眼睛。人在心里嘀咕一句:是谁进了村子。而后原低下头干自己的事。谁也不会因为狗叫两声而扔下锄头跑回村里看个究竟。人们很放心地把一个村庄扔在大白天的原野上,却从不敢粗心地把一捆柴火放在夜里的屋外。他们只相信白天。白天房前屋后的树在阳光下静静地长着叶子,家畜们在树荫下纳凉,太阳晒透的厚厚土墙,一直把温暖保留到晚上。整个白天家都在生长,人们远远走开,不轻易打扰村庄。
你要找的那个人,此刻就在村庄周围的某一块地里,悄无声息地干着自己的一件事。他不老也不年轻,无论你哪年哪月见到他,都是这副不变的样子。似乎生死枯荣只是草木和庄稼的事,跟他毫无关系。他的锨不快也不钝,锨把不细也不粗,干活的动作不紧也不慢。他不知道你来找他。知道了他会哪都不去在家等你,不管你找他的事多么不重要。他生活在如此偏远的一个村庄,一辈子都不会有几个人来找他。
他过着一生中又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摆在眼前的活,还和昨天一样多、一样重,也一样轻松。生活就是这样,并不因为你生活了多少年日子就会变得好过。农活更是如此,不是你干掉一件它就会少一件。活是干不完的,你只有慢慢地干着活把自己的一生消磨完。活是个好伴儿,尤其农活,每年都一样多,一样长短的季节,你不用担心哪一年的活会把你压得喘不过气,也别指望哪一年会让你闲得没事。活均匀地摊在一辈子里。除非你想把它攒堆,高高地堆在一生中的某个时期。许多人年轻时都这样,手伸得长长的,把本该是好多年后干的事情统统揽到某一年里,他们自以为年轻力盛,用一年时间就能把一辈子的活干完。事实证明,他们忙到老都没有闲下来。
活是人干出来的。
有些活,不干也就没有了。
干起来一辈子干不完。
懂得这个道理的人,此刻正仰面朝天,躺在另一块地头的荒草中。他知道这辈子也不会有人来找他,更不会有人找到他。他在世上只活几十年,几十年一过,他啥都不管就走了。他不想揽太多的活,沽惹太多的事情,结交太多的人。他的锄头扔在地中,他和你要找的那个人一样,有一地玉米,地里也有锄不完的草,但他不急。草是慢慢长出来的,他要慢慢地用十年、几十年时间去锄。草很小很矮时,他会整天躺在地头,心想:等草长高些再锄它吧,草生一次也不易,就让它多长几日,把头探进风里,有花的开几朵花,没花的长几片叶,然后再锄掉它也不迟。可是,等草长到比玉米还高时,他便干脆不锄了——既然庄稼没长成,多收些草回去也不是坏事。
每天早晨,他和人们一起扛着锄头离开村子,没人知道这一天里他都干了些啥。天黑时他又混在收工的人群中回到村里。其实,即使他躺在家里睡上一年也没有人管。但他不这样,他喜欢躺在草中,静静地倾听谷物生长的声音、人和牲畜走动的声音。人寂静下来的时候,就会听到远远近近许多事物的声音。他们组合在一起,成为大地的声音、天空的声音。一个人在荒野中,静静地倾听上一年、两年,就会听上瘾,再不愿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他明白了大地的和声并不缺少他这一声,却永远缺少他这样一个倾听者。
劳动的人把名字放在家里出去了。
劳动不需要姓名。
那是一个人远离另一个人的孤远劳动。一村庄人远离另一村庄人。
同行的老牛不会喊出你的名字。它顶多对你哞一声,像对其他牲口那样。手中的锨只感到你逐渐消失的力气。你引水浇灌的麦田不会记住你的名字,那些在六月的骄阳下缓缓抬起头来的麦穗不会望见你,它遍地的拔节声中没有一声因你而响为你而呼。黄昏时你牵牛途经的一片坡地上,一种不知名的草正默默结束花期,它不为你开也不为你凋谢。多少年来你遇见多少次与你无关的花开花落,你默默打它们身边走过,它们不认识你。
劳动是件荒凉的事情。像四处蔓延的草,像东刮西刮的风,像风中的草屑和尘土,像只有一行脚印的路……在一个人的一生里,在一村庄人的一生里,劳动是件荒凉的事情。
隐身劳动的人,成为荒野的一部分。
人的忧郁是一棵草一只鸟的忧郁,没有名字。人的快乐是一头猪一粒虫的快乐,没有名字。秋天,粮食不会按姓名走到谁家里。粮食是一群盲者,顺着劳动之路,回到劳动者心里。
也往往错走到不劳动的人手里。
名字不是人的地址。人没有名字也能活到老。人给牲口起名,是为使唤起来方便。有名字的牲口注定要为名字劳苦一辈子。
人把所有的芦苇都叫芦苇,把所有的羊都叫羊。它们没有单个的名字。单个的名字在它们心里。人没必要知道。
试想,一株叫刘二的草生长在浩浩莽莽的草野中,它必会为名字而争风水,抢阳光,出人头地。也会为名字而孤芳自赏,离群子立。而作为旁观者的人,永远不会从一野的风声中单独地分辨出某一株草的声音。
劳动也是一样的。
你打的粮他打的粮到秋天都会被一车拉走,入到一个大仓里。谁也不会在吞食它们时想到这一粒是张三家的麦子,那一粒是王五家的玉米。
一个人在暗处处理着自己的事情。一村庄人在暗处处理着各自的事情。这是一大片原野上的事情。
就像草,看起来每一株都孤立生长着,有各自的根、茎和叶子,有各自的长势和风姿。可是风一刮一大片都倒了,天一旱一大片都黄了,春天一到一野都绿了。
这不是哪个人的事情。你只是一个干活的人,干着你身边手边的那一份。你在心里知道自己就行了。
你干完的活,别人不会再找到。你把它干掉了。
名字是件没啥实际用处的家什,摆设在人的一生里。一村庄人的名字就像一堆废铁,叮叮当当扔了一地。
那些一辈子没人叫两声的名字,叫不了几年便仓促扔掉的名字,无人怀念的名字,被自己弄脏又擦得锃亮的名字,牛棚一样潦草的名字……现在,都扔在村里,谁也没有跑出去。
黄昏的时候,名字对着荒野呼喊人,声音比最细微的风声还轻,直达人的内心。每个人听见的都是自己的名字。每个名字只有一个去处。
被名字呼喊的人,从黄土中缓缓抬起身,男人、女人、剩一架骨头的人,听到名字的呼唤会扔下活往家走。荒芜一天的人,此刻走在回家途中,不远处泥屋简单的家使这群劳动的人有名有姓。
没有名字的人还将无休止地埋身劳动。没有名字的人像草一样,一个季节一个季节地荒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