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人性的一种解释:人性是介于动物性和神性之间的一种性质,是对动物性的克服和向神性的接近。按照这种解释,人离动物状态越远,离神就越近,人性就越高级、越完满。
然而,这会不会是文明的一种偏见呢?譬如说,聚财的狂热、奢靡的享受、股市、毒品、人工流产、克隆技术,这一切在动物界是绝对不可想象的,现代人离动物状态的确是越来越远了,但何尝因此而靠近了神一步呢?相反,在这里,人对动物状态的背离岂不同时也是对神的亵渎?
那么,对人性也许还可以做出另一种解释:人性未必总是动物性向神性的进步,也可能是从动物性的退步,比动物性距离神性更远。也许在人类生活日趋复杂的现代,神性只好以朴素的动物性的方式来存在,回归生命的单纯正是神的召唤。
我相信,灵魂和肉体必定有着不同的来源。我只能相信,不能证明,因为灵魂的来源是神秘的,而一切用肉体解释灵魂的尝试都过于牵强。
有时候我想,人的肉体是相似的,由同样的物质组成,服从着同样的生物学法则,唯有灵魂的不同才造成了人与人之间的巨大差异。有时候我又想,灵魂是神在肉体中的栖居,不管人的肉体在肤色和外貌上怎样千差万别,那栖居于其中的必定是同一个神。
肉体会患病,会残疾,会衰老,对此我感觉到的不仅是悲哀,更是屈辱,以至于会相信这样一种说法:肉体不是灵魂的好的居所,灵魂离开肉体也许真的是解脱。
肉体终有一死。灵魂会不会死呢?这永远是一个谜。既然我们不知道灵魂的来源,我们也就不可能知道它的去向。
柏拉图把人的心灵划分为理性、意志、情感三个部分,并断定它们的地位由高及低,判然有别,呈现一种等级关系。自他以后,以理性为人性中的最高级部分遂成西方哲学的正统见解。后来也有人试图打破这一正统见解,例如把情感(卢梭)或者意志(费希特)提举为人性之冠,但是,基本思路仍是将理性、意志、情感三者加以排队,在其中选举一个统帅。
能否有另一种思路呢?譬如说,我们也许可以这样来看:在这三者之间并无高低之分,而对其中的每一者又可做出高低的划分。让我来尝试一下——
理性有高低之别。低级理性即科学理性、逻辑、康德所说的知性,是对事物的知识的追求;高级理性即哲学理性、形而上学、康德所说的理性,是对世界根本道理的追求。
意志有高低之别。低级意志是生物性的本能、欲望、冲动,归根到底是他律;高级意志则是对生物本能的支配和超越,是在信仰引导下的精神性的修炼,归根到底是自律。
情感有高低之别。低级情感是一己的恩怨悲欢,高级情感是与宇宙众生息息相通的大爱和大慈悲。
按照这一思路,人性实际上被分成了两个部分:一是低级部分,包括生物意志、日常情感和科学理性;一是高级部分,包括道德意志、宗教情感和哲学理性。简言之,就是兽性和神性、经验和超验。丝毫没有新颖之处!我只是想说明,此种划分是比知、情、意的划分更为本质的,而真正的精神生活必定是融知、情、意为一体的。
关于死与生的关系,在哲学上可以有两种截然相反的看法。一是认为死是一个与生命绝对不同的事情,死不在生命之中,而应归属于生命之彼岸的一个神秘领域,因此,对活着的人来说,它是不可思考、不可言说的。另一是认为死是生命中的一个最本质的事情,生命中的一切连同生命本身皆因死而获得意义或丧失意义,因此,对死的思考是哲学的根本使命,是对生命意义的思考的前提和归宿。
这两种看法都是真正哲学性质的,而且在我看来,尽管它们立论相反,却并非不能相容。凡生命中最本质的事情岂不都把我们引向神秘,最值得思考的事情岂不都具有不可思考的性质?
在这两种看法之外,还有一种是把死看作生命中的一个普通的、自然的事情,主张以顺其自然的态度淡然处之。我承认这种看法最符合常识,你甚至不妨说它包含了一种常识的智慧,但是,我同时可以断定一点:这种看法不具备任何哲学性质。
一切关于时间的定义,或者是文学化的描述和比喻,例如“流逝”“绵延”之类,或者是数学化的量度,例如年、月、日之类。对于时间不可能给出一个哲学的定义。其原因就在于:时间是没有一个本质的;或者更直截了当地说,根本就不存在时间这种东西。
我们对于时间的想象也超不出这两种方式。因此,譬如说,我们无法想象上帝眼中的那种永不流逝、不可量度的时间,即所谓“永恒”。
我们唯一能理解的时间是历史——人类的历史或者人类眼中的自然界的历史。历史总是涉及一个有生有灭的事物,而世界本身是一个无始无终的过程,无所谓历史,一切历史都只不过是人类凭借自己的目力所及而从世界过程中截取的一个片段罢了。
我们的时间感觉根源于个体生命的暂时性,倘若人能够不死,我们便不会感觉到岁月的流逝。我们之所以以现在为分界点,把时间划分为过去、现在和未来,实在是因为我们不无恐惧地意识到,终有一天我们将不再有现在。也是生命匆匆的忧虑使我们感到困惑:过去不复存在,未来尚未存在,现在转瞬即逝,时间究竟在哪里?如果生命永在,我们就会拥有一个包含着无尽过去和无尽未来的永恒的现在,我们就一定不会感觉到时间以及时间的虚幻了。
人的心智不可能是全能的,世上一定有人的心智不能达到的领域,我把那不可知的领域称作神秘。
人的欲望不可能是至高的,世上一定有人的欲望不该亵渎的价值,我把那不可亵渎的价值称作神圣。
然而,我不知道,是否有一个全能的心智主宰着神秘的领域,是否有一个至高的意志制定着神圣的价值。也就是说,我不知道是否存在着一个上帝。在我看来,这个问题本身属于神秘的领域,对此断然肯定或否定都是人的心智的僭越。
宗教的本质不在信神,而在面对神秘的谦卑和面对神圣的敬畏。根据前者,人只是分为有神论者和无神论者;根据后者,人才分为有信仰者和无信仰者。
性是肉体生活,遵循快乐原则;爱情是精神生活,遵循理想原则;婚姻是社会生活,遵循现实原则。这是三个完全不同的东西。婚姻的困难在于,如何在同一个异性身上把三者统一起来,不让习以为常麻痹性的诱惑和快乐,不让琐碎现实损害爱的激情和理想。
爱情不风流,它是两性之间最严肃的一件事。风流韵事频繁之处,往往没有爱情。爱情也未必浪漫,浪漫只是爱情的早期形态。在浪漫结束之后,爱情是随之结束,还是推进为亲密持久的伴侣之情,最能见出爱情的质量的高低。
多情和专一未必互相排斥。一个善于欣赏女人的男人,如果他真正爱上了一个女人,那爱是更加饱满而且投入的。
我们看得见时针的旋转、日历的翻页,但看不见自己生命年轮的增长。我们无法根据记忆或身体感觉来确定自己的年龄。年龄只是一个抽象的数字,是我们依据最初的道听途说进行的计算。
你与你的亲人、友人、熟人、同时代人一起穿过岁月,你看见他们在你的周围成长和衰老。可是,你自己依然是在孤独中成长和衰老的,你的每一个生命年代仅仅属于你,你必须独自承担岁月在你的心灵上和身体上的刻痕。
凡真正美好的人生体验都是特殊的,若非亲身经历就不可能凭理解力或想象力加以猜度。为人父母便是其中之一。
做父母做得怎样,最能表明一个人的人格、素质和教养。
被自己的孩子视为亲密的朋友,这是为人父母者所能获得的最大的成功。不过,为人父母者所能遭到的最大的失败却并非被自己的孩子视为对手和敌人,而是被视为上司或者奴仆。
有两种孤独。
灵魂寻找自己的来源和归宿而不可得,感到自己是茫茫宇宙中的一个没有根据的偶然性,这是绝对的、形而上的、哲学性质的孤独。灵魂寻找另一颗灵魂而不可得,感到自己是人世间的一个没有旅伴的漂泊者,这是相对的、形而下的、社会性质的孤独。
前一种孤独使人走向上帝和神圣的爱,或者遁入空门。后一种孤独使人走向他人和人间的爱,或者陷入自恋。
一切人间的爱都不能解除形而上的孤独。然而,谁若怀着形而上的孤独,人间的爱在他眼里就有了一种形而上的深度。当他爱一个人时,他心中会充满佛一样的大悲悯。在他所爱的人身上,他又会发现神的影子。
命运主要由两个因素决定:环境和性格。环境规定了一个人的遭遇的可能范围,性格则规定了他对遭遇的反应方式。由于反应方式不同,相同的遭遇就有了不同的意义,因而也就成了本质上不同的遭遇。我在此意义上理解赫拉克利特的这一名言:“性格即命运。”
但是,这并不说明人能决定自己的命运,因为人不能决定自己的性格。
性格无所谓好坏,好坏仅在于人对自己的性格的使用,在使用中便有了人的自由。
命运当然是有好坏的。不过,除了明显的灾祸是厄运之外,人们对于命运的评价实在也没有一致的标准,正如对于幸福没有一致的标准。
就命运是一种神秘的外在力量而言,人不能支配命运,只能支配自己对命运的态度。一个人愈是能够支配自己对于命运的态度,命运对于他的支配力量就愈小。
快感和痛感是肉体感觉,快乐和痛苦是心理现象,而幸福和苦难则仅仅属于灵魂。幸福是灵魂的叹息和歌唱,苦难是灵魂的呻吟和抗议,在两者中凸现的是对生命意义的或正或负的强烈体验。
幸福是生命意义得到实现的鲜明感觉。一个人在苦难中也可以感觉到生命意义的实现乃至最高的实现,因此苦难与幸福未必是互相排斥的。但是,在更多的情况下,人们在苦难中感觉到的是生命意义的受挫。我相信,即使是这样,只要没有被苦难彻底击败,苦难仍会深化一个人对于生命意义的认识。
道德有两种不同的含义。一是精神性的,旨在追求个人完善,此种追求若赋予神圣的名义,便进入宗教的领域。一是实用性的,旨在维护社会秩序,此种维护若辅以暴力的手段,便进入法律的领域。
实际上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东西,混淆必生恶果。试图靠建立某种社会秩序来强制实现个人完善,必导致专制主义;把社会秩序的取舍完全交付个人良心来决定,必导致无政府主义。
美学家们给美所下的定义很少是哲学性质的,而往往是几何学的、心理学的或者社会学的。真正的美逃避定义,存在于几何学、心理学、社会学的解释皆无能为力的地方。
艺术天才们不是用言辞而是用自己的作品给美下定义,这些作品有力地改变和更新着人们对于美的理解。
在任何一种教育体制下,都存在着学生资质差异的问题。合理的教育体制应该向不同资质的学生都提供相应的机会。
所谓“天才教育”的结果多半不是把一个普通资质的人培养成了天才,而是把他扭曲成了一个高不成低不就的畸形儿。
教育不可能制造天才,却可能扼杀天才。因此,天才对教育唯一可说的话是第欧根尼的那句名言:“不要挡住我的阳光。”
一切教育都可以归结为自我教育。学历和课堂知识均是暂时的,自我教育的能力却是一笔终生财富。经验证明,一个人最终是否成材,往往不取决于学历的长短和课堂知识的多少,而取决于是否善于自我教育。
偶然性是上帝的心血来潮,它可能是灵感喷发,也可能只是一个恶作剧;可能是神来之笔,也可能只是一个笔误。因此,在人生中,偶然性便成了一个既诱人又恼人的东西。我们无法预测会有哪一种偶然性落到自己头上,所能做到的仅是——如果得到的是神来之笔,就不要辜负了它;如果得到的是笔误,就精心地修改它,使它看起来像是另一种神来之笔,如同有的画家把偶然落到画布上的污斑修改成整幅画的点睛之笔那样。当然,在实际生活中,修改上帝的笔误绝非一件如此轻松的事情,有的人为此付出了毕生的努力,而这努力本身便展现为辉煌的人生历程。
不存在事实,只存在对事实的解释。当一种解释被经验证明时,我们便称它为真理。由于经验总是有限的,所以真理总是相对的。
有一类解释是针对整个世界及其本质、起源、目的等等的,这类解释永远不能被经验所证明或否定,我们把这类解释称作信仰。
理想也是一种解释,它立足于价值立场来解释人生或者社会。作为价值尺度,理想一点也不虚无缥缈,一个人有没有理想、有怎样的理想,非常具体地体现在他的生活方式和处世态度中。
事业是精神性追求与社会性劳动的统一,精神性追求是其内涵和灵魂,社会性劳动是其形式和躯壳,二者不可缺一。
所以,一个仅仅为了名利而从政、经商、写书的人,无论他在社会上获得了怎样的成功,都不能说他有事业。
所以,一个不把自己的理想、思考、感悟体现为某种社会价值的人,无论他内心多么真诚,也不能说他有事业。
最基本的划分不是成功与失败,而是以伟大的成功和伟大的失败为一方,以渺小的成功和渺小的失败为另一方。
在上帝眼里,伟大的失败也是成功,渺小的成功也是失败。
为何写作?为了安于自己的笨拙和孤独。为了有理由整天坐在家里,不必出门。为了吸烟时有一种合法的感觉。为了可以不遵守任何作息规律同时又生活得有规律。写作是我的吸毒和慢性自杀,同时又是我的体操和养身之道。
人们不妨赞美清贫,却不可讴歌贫困。人生的种种享受是需要好的心境的,而贫困会剥夺好的心境,足以扼杀生命的大部分乐趣。
金钱的好处便是使人免于贫困。
但是,在提供积极的享受方面,金钱的作用极其有限。人生最美好的享受,包括创造、沉思、艺术欣赏、爱情、亲情等等,都非金钱所能买到。原因很简单,所有这类享受皆依赖于心灵的能力,而心灵的能力是与钱包的鼓瘪毫不相干的。
哲学所提出的任务都是不可能完成的,包括这一个任务:“认识你自己!”
无人能知道他的真正的“自我”究竟是什么。关于我的“自我”,我唯一确凿知道的它的独特之处仅是,如果我死了,无论世上还有什么人活着,它都将不复存在。
既然嫉妒人皆难免,也许就不宜把它看作病或者恶,而应该看作中性的东西。只有当它伤害自己时,它才是病。只有当它伤害别人时,它才是恶。
幽默和嘲讽都包含某种优越感,但其间有品位高下之分。嘲讽者感到优越,是因为他在别人身上发现了一种他相信自己绝不会有的弱点,于是发出幸灾乐祸的冷笑。幽默者感到优越,则是因为他看出了一种他自己也不能幸免的人性的普遍弱点,于是发出宽容的微笑。
幽默的前提是一种超脱的态度,能够俯视人间的一切是非,包括自己的弱点。嘲讽却是较着劲的,很在乎自己的对和别人的错。
沉默是语言之母,一切原创的、伟大的语言皆孕育于沉默。但语言自身又会繁殖语言,与沉默所隔的世代越来越久远,其品质也越来越蜕化。
还有比一切语言更伟大的真理,沉默把它们留给了自己。
人品不但有好坏之别,而且有宽窄深浅之别。好坏是质,宽窄深浅未必只是量。古人称卑劣者为“小人”“斗筲之徒”是很有道理的,多少恶行都是出于浅薄的天性和狭小的器量。
知识是工具,无所谓善恶。知识可以为善,也可以为恶。美德与知识的关系不大。美德的真正源泉是智慧,即一种开阔的人生觉悟。德行如果不是从智慧流出,而是单凭修养造就,便至少是盲目的,很可能是功利的和伪善的。
一切关于东西方文化之优劣的谈论都是非文化、伪文化性质的。民族文化与其说是一个文化概念,不如说是一个政治概念。在我眼里,只存在一个统一的世界文化宝库,凡是进入这个宝库的文化财富在本质上是没有国籍的。无论东方还是西方,文化中最有价值的东西必定是共通的,是属于全人类的。那些仅仅属于东方或者仅仅属于西方的东西,哪怕是好东西,至多只有次要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