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灶温

旧时隆福寺街最热闹的一带,当是自隆福寺山门至街东口一段,这一段街道最主要的店铺大约有四类:一是书肆,清末有同立堂、天绘阁、宝书堂,后来有三槐堂、聚珍阁等,歇业最晚的则是维持到六十年代初的修绠堂,记得我在上小学时还常常到修绠堂去看店中按经、史、子、集分类的线装书。二是照相馆,清末照相技术刚刚传入不久,是个新鲜事物,人们逛庙会时,往往在照相馆拍张照片。当时照相馆中有许多道具、布景,现在看来很可笑,布景自然是亭台楼阁,桌椅家具,也有戏装摄影。照张相或做个阔人梦,或过回戏瘾,满足了一般市民情趣。说起隆福寺的照相馆,近人崇彝在《道咸以来朝野杂记》中记述了最早在庙西路南开设照相馆的杨远山和鸿记照相馆,认为后来隆福寺庙内外十余家照相馆皆其弟子徒孙,确是事实。随着后来隆福寺的改造,这些照相馆陆续歇业,今天仅剩下长虹电影院西邻的北京照相馆,可以说是隆福寺里仅存历史最悠久的一家照相馆了。第三是花店,隆福寺的花店比不上西城护国寺的花店,但在春节前后,生意却极为红火,腊梅、迎春、一品红、水仙、金橘等都是北京人点缀过年气氛必不可少的花卉。这些花店还卖花盆、花籽和肥料,令我印象最深的是,每到春天,各家花店门口都卖马掌和马掌水,一从店门口走过,总有一股马掌的臭味儿。

第四类店铺则要算是饭馆儿了。

隆福寺最有名的一家饭馆儿当属福全馆,福全馆是山东风味,开设于光绪年间,在隆福寺街东口路北。厅堂轩敞,附带戏台。近年被人们津津乐道反复炒卖的一件轶闻,就是张伯驹先生四秩晋九大寿,在这里演出失、空、斩,丛碧先生自饰孔明,并由杨小楼、程继先、余叔岩、王凤卿四位伶界大佬分饰马谡、马岱、王平、赵云,被称为“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的盛事,地点就在这家福全馆。也有的文章说是在金鱼胡同的福寿堂,那是完全错误的。福全馆在经营方式上仍属清末大饭庄的作派,而能维持到三四十年代末,完全是沾了地理条件的光。

五十年代隆福寺最兴盛的两家馆子,是白魁和灶温。白魁是清真馆子,在其同类中实属一般,也是沾了地理位置的光。但其烧羊肉一味,确实很出色,上好的羊肉先煮后炸,炸是用香油炸,腴而不柴,肥而不腻,香酥可口,煮肉的红汤可以下面条,味道鲜美,配着炸后的烧羊肉,别具特色。白魁的烧羊肉每到下午外卖,买者多拿一盒一锅前往,盒中装肉,锅内盛汤,如买烧羊肉,汤是免费的。

最后说到灶温。灶温是家很不起眼的小馆子,据说开业已有二百多年的历史,原名叫隆盛号,因为生意兴隆,灶火不息,可以随时供应顾客需求,被称之为“灶温”,原名反倒不为人知,后来索性改名灶温,在京城颇有名气,北京人把灶温的“灶”字读平声(音糟),不读仄声。旧时北京的饭铺最低档的有两类,一是切面铺专营面食半成品和现成的面条、烙饼、火烧,至多有包子、饺子之类。二是二荤铺,所谓“二荤”,即是猪肉和猪下水做的菜肴,灶温即是介乎于二者之间的小饭铺。灶温店堂就在今天的长虹电影院对面,西边则是比它稍具规模的白魁。店堂很小,仅能容下七八张粗木桌子,没有椅子,桌前是长条板凳,非常平民化。

最初认识灶温,是由于陈梦家先生的缘故,这是我非常怀念的一位长者。

陈梦家先生是我国著名的考古学家、古文字学家。早年也是一位诗人,他曾师事徐志摩,是新月派后期卓有影响的青年诗人。1955年,我家搬到东四附近,当时陈梦家先生住在东四钱粮胡同,从那时到1962年我的父母搬到西郊前,陈梦家先生都是我家的常客。就是1957年之后他情绪不佳的那些日年子,也常常在我家的书房中度过不少快乐的夜晚。他学识渊博,为人风流倜傥,也非常诙谐,他能将古文字学的知识非常显地讲给我听。记得有一次停电,好像停了很长时间,一支蜡烛点完了,我又换了一支,放在茶几上,他告诉我,蜡台要放在书柜上,“高灯下亮”,是我第一次得到这个知识。那时他非常喜欢看戏,对地方戏也不排斥。隆福寺后面当时有个很小的剧场叫东四剧场,来了一个河南小城市的豫剧团,主演好像名叫肖素卿,是一位二十多岁但确实颇有功力的女演员,每晚轮换上演豫剧传统剧目,可见她能戏甚多。只是剧场只能上三成座儿,着实可怜。陈梦家先生非常赞赏这位肖素卿,也拉着我浅们全家去看她的演出。我正是从那时开始看豫剧的。

陈梦家先生是浙江上虞人,不仅兴趣爱好十分泛,在口味上也是兼容南北,他那时常去灶温吃饭,也是因为路途近的缘故。从他家出来穿过轿子胡同到孙家坑,对面就是灶温,很便利。灶温就是他介绍我家去的。

灶温的面食品种很多,做得也很精致。店堂虽小,永远是座无虚席。那里的小碗干炸、家常饼和“一窝丝”做得最为出色。

小碗干炸,实际就是炸酱面。面当然是手工切面,软硬适度,也可以根据个人的口味,嘱咐厨房煮软一点儿或硬一点儿。炸酱面端上来,绝不是一大碗黄酱炒肉末,而是很精致的一小碗,上面汪着油。肉是肥瘦成比例的极细小的肉丁,是切出来的,而不是剁出来的。酱是用一半甜面酱、一半黄酱兑成,在油中反复炸过,去掉了酱腥味。一碗小碗干炸的量,至多拌两碗面,也就是一个人份量,如果是两个人去吃,则就要两份小碗干炸了。一碗炸酱面加上时鲜蔬菜的面码儿,会吃得非常满意。

家常饼是最普通不过的面食,但灶温做出来的,却又迥然不同。饼的大小绝非如同今天粮店卖的大饼,直径只有五寸左右,色泽金黄,外酥内软,只有三四分厚的饼,可以揭出十几层来。

灶温最有名的面食当属一窝丝,这种一窝丝也可以称之为油酥饼,其状如饼,直径只有三四寸,厚度却比家常饼要厚得多,用筷子从中间一挑,顿时散为丝状,既像面又像饼。一窝丝的功夫全在和面上,以油揉面,再拉如面条,极细,盘成饼状,在锅中烙成。灶温的一窝丝比较油腻。半饱之后吃一个即可,多了则有些吃不消了。

近年台资在北京开了几家半亩园中式快餐,其中有一“抓饼”,每个售价五元,基本上类似灶温的一窝丝。“抓饼”到了半亩园,身价自然不同,上桌时是放在特制的小竹筐中,下面垫上白色的花边纸,华贵得很了。

当时灶温面食的价格仅比一般切面铺或二荤铺稍贵有限。因此三教九流都会光顾,店内大呼小叫,倒也实在自然,无论你是知名人士或是推车打担的劳动者,一样坐在粗木板凳上得到同样的享受。陈梦家先生是一位非常潇洒的学者,他喜爱这种环境和气氛。从他介绍之后,我家也常去那里吃饭。

灶温好像在六十年代初歇业,后来一度在东四十条西口迤北开过一段很短的时间,也就是今天森隆饭庄的位置,那时已是名同而实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