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猴而冠是句成语,用句俗的歇后语来解释,就是狗戴帽子——装人。此话,原本是用来骂楚人的,因为当年的楚人把猕猴称为沐猴,正好那位力可拔山的项羽先生,在进了咸阳之后,不在现成的皇宫里做皇帝,非要回家乡去显摆,说是富贵不还乡,等于锦衣夜行。于是一把火烧了阿房宫,摆队南归。有人批评道,难怪人说楚人沐猴而冠。
说项羽沐猴而冠,其实一点儿都不冤枉。这种烧房子连带烧书(秦火剩余的皇宫藏书)之行为,连他的同乡同为楚人的刘邦都不如。这位仁兄虽然进了宫,见了美女眼睛就发直,但毕竟不会这样暴殄天物。项羽居然还有脸把这位一针见血的批评者抓住,丢进锅里给煮了,等于直接验证了批评的无比正确。
接下来要讲的沐猴而冠的故事,已经不是对强者的批评讽刺,反而是强者对弱者的嘲弄。第一个故事发生在晚清太平天国大动荡之际,当时湖南巡抚骆秉章养了一个宠物,一只大马猴。这只大马猴,巡抚走到哪儿,它跟到哪儿,没事就把随从戈什哈的大帽子,所谓顶戴(巡抚的随从,自然是有品级的,当然有官帽子),摘下来戴在自己头上,戴够了,就随地一扔,泥里水里。随从恨得牙根痒痒,但巡抚大人的宠物,哪个敢说个“不”字,戏弄,也只好随它戏弄。马猴抢人帽子,固然是天性使然,但它的主人不管,任其胡闹,看来是成心借这个猴子,演一场又一场的弄臣插科打诨的好戏。清朝的大帽子,现在的人已经相当熟悉了,为了应付一出又一出清宫戏的需要,跟假辫子一样,做道具的厂家,不知做了多少,没想到在当初,这玩意儿居然就有这样的遭遇。
自己人圈里的人猴闹剧,就像是一种征兆,很快就引来了模仿者,模仿的人是第二次鸦片战争中打进广州的英国人和法国人。英法联军占领广州之后,只是把总督叶名琛押走,依旧让旗人柏贵做他的巡抚,街上,依然有清朝官员在管事,名义上,广州还是清朝政府在统治,华洋杂处,华人官员为傀儡的境况,让生活在异域的洋人们,发现了一种让自己开心的好办法。他们逼迫为他们拉车扛包的苦力,戴上清朝官员的大帽子,为他们服务。帽子掉了,就让人捡起来再戴上。他们在一旁看着,哈哈大笑。有时甚至直接把“在任”的清朝官员的顶戴摘下来,扣在苦力头上,看着双方的窘态,自己乐不可支。
这样的故事,到了上海租界,居然成了常态的演义。有段时间,凡是在租界里服役的中国人,无论拉车的还是运东西的,甚至佣人,一律戴大帽子。这顶大帽子,虽然未必是正牌的官家顶戴,但却跟官帽子一模一样,摆明了,是拿我们的朝廷命官寻开心。
拿一个国家的朝廷命官寻开心,无疑是对这个国家所有人的羞辱和嘲弄,在那个时代,这是很多来华洋人的共同爱好。但有意思的是,这种羞辱,在当时并未引起被逼参与其间的中国百姓的强烈反感,所有的苦力,都很顺从,戴也就戴了,洋鬼子开心,他们也无所谓。你可以说,中国底层的百姓麻木不仁,没有民族意识。也可以说,中国的官,其实跟老百姓的距离,并不比洋人跟百姓更近。在很多情景下,百姓对于官员,甚至满怀怨恨,辱官,不等于辱民。每次洋鬼子打进来,都有胆子大的百姓,主动出来跟洋人做生意,而中国的官方,却一面千方百计在自己的国土上防止洋人的奸细,一面担心刁民趁机造反。如果说,骆秉章纵容猴子羞辱他的随从,暗含着官场位居高位者对小官吏的轻蔑,洋人捉弄中国官员的帽子戏法,却隐含着中国古已有之的官民裂痕。
自中国的大门被人用大炮轰开,中外冲突,一直多体现在官员跟洋人之间。清朝官方花了很大的力气,经过几十年的努力,也由于基督教在华如水银泻地似的传播,才在民间激起了以民教冲突为象征的华洋民间层次的对抗。即便如此,杀洋灭教的义和团,也一样仇官,动辄平白无故地把官员拖出轿子,加以折辱。没办法,即使在对抗西方侵略之时亟需官民合作,但现实却处处是官民敌视。这种分裂,如果有人点明清朝统治者其实是应该被驱逐的“鞑虏”,那么,作为披发左衽胡服一部分的大帽子怎样被羞辱,就更没有人在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