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的夏天,照例一个热字当头,惟武汉之热,乃头顶一颗柠檬般的太阳,复又绿荫浓郁,香樟和月桂,掩映白的建筑群落,热出一个视觉上的美夏。武汉之美,首推武昌,一片东湖阔水,波澜里荡漾柳蝉,或浓荫处,鸠啼声声,那浮云与栖鹤,以及钓者皆入了风景。
在水一方,常见学子湖滨漫步,夕霞沉落,胭脂一抹,绿树白墙,鹳鹤排空,凉意渐由湖风吹拂,此刻驻足湖滨,恰好抖落一身奔波旅尘。东湖之滨,有华科、华师、华农、武大、地大五所中国重要的大学,不知名的大学,另有许多。据此,东湖应该算中国首湖,那波涛里,翻腾着汉字与英文。
当与汉夏撞个满怀,我想,人可以与沧桑擦肩而过。今次,我穿过水果湖的林荫大道,到东亭边的湖北作协,去见刘富道和李建纲先生。尤李建纲先生,多去阿尔卑斯山下的瑞典旅居,相见的机会甚少。作家协会的院落,建筑雅阔了一些,人迹稀少了一些,先见了吴小兵和胡翔,复到刘富道先生家小坐,帮富道先生在搜狐网建了一个博客,听富道先生安排,去了香湖酒店。酒店不甚大,由于富道先生所荐,断会有一种意想不到的特色。
在作家中,真食客我以为有二,南刘北韩,南刘就是刘富道先生,他能烧得一客十分雅致的红烧肉。北韩便是韩石山先生,韩石山先生在太原主持《山西文学》,于文学批评是一把利刀,曾经向富道先生发问“既富何道”。韩石山先生未见其入厨,惟两度品饮,所荐肴馔,十分不差。也许,作家中尚有高嘴,早年以陆文夫为标高,盖因写作过《美食家》,然在苏州城,我只与车前子同桌共饮,车前子乃一位才气逼人的诗人,写过《好吃》一书,自己插画,诗画之才,不下黄永玉。
武汉的菜,如果确实要将其归类,说汉菜不当,因与此地苋菜同音,鄂菜则不完全,鄂则出自鄂州,古代的鄂国,人自山西迁至,与早先的扬越人汇居。鄂人猎,扬越人渔,支柱产业为青铜。鄂在地理上为东,为大别山下的江南,曾经的吴都,经典性菜谱为藕煨肉,渐进化为藕煨排骨,此菜在武汉发扬光大,以至名播世界。但是,武汉仍受另一菜系影响,即荆楚菜系,源于江汉平原及鄂西北高原。江汉平原,为中国东北平原、华北平原、长江中下游平原三大平原的长江中游平原。盖因有江汉平原,故出“湖广熟,天下足”之美誉。荆州之争,提不上甚么理想和主义,不过鱼米之争。易中天“品三国”,绕过了荆楚鱼糕,所以他瘦。总之,命名为荆菜,有素食主义之嫌,命名为楚菜比较恰当,且有利于进入名菜谱系。
这里,我们还要考察武汉的菜。武汉的菜,堪称泛精致主义路线,水鲜为王,水鲜可分江鲜、湖鲜与河鲜。武汉人的自信,大约就源于这条泛精致主义的路线,他们提到沪菜或淮扬菜的琐细精微,以及北人的高盆阔碗,皆有不屑。大约与城市之九省通衢地理位置相关,一个十分典型的中庸地带,我尤喜欢武汉一句俗语:黄鹤楼上看翻船。武昌,就在黄鹤楼下。
上了许多的菜,女经理也到席敬酒。富道先生照例又将我向酒家推广一番,引来目光之际,我低头看看肚子,只好惭愧地笑笑。建纲先生不胜酒力,他有欧人之相,近190公分之高,满头银发,如阿尔卑斯山之顶。他曾到我家北面的东方山上抄经,被误为老外而吸引香客云涌。富道先生可以豪饮,似乎近年有节制,他总用眼角余光审视我的肚子,我只得再空嚷几句减肥之类。我想,减肥者常立志,愈减而愈肥么。其实有些冤,富道先生在他任湖北作协书记之时,腹部高高隆起。大约1991年,我们去京山县五三农场,参观养猪场,时为文学院长的建纲先生与富道先生有一段经典对话,建纲先生看着猪栏说:你看看,多肥呀,肥势喜人呀,你也可以一比。富道先生接上:呵呵,如今流行瘦肉型的,要换美钞,还得你上呵。可是今天,彼消我长,富道先生向了江汉平原看齐,腹的高度大降了。
大约这样,李建纲先生夫妇,刘富道先生夫妇,还有我,五个人轮番把盏,也讲些文学方面的话题。时间如迫击炮弹,飞也似的,建纲先生早年有小说名篇《打倒贾威》,富道先生早年以《南湖月》、《眼镜》获全国短篇小说奖。我发第一个中篇小说,挂名在建纲先生任院长时的文学院,富道先生主编《长江》丛刊,小说刊于《长江》后来被《小说月报》转载,凭了这个小说提起的底气,我背上一台286电脑闯北京去了。我忽然觉得,我现在也快要背离文学了,近几年连续出了8本美食散文,数次恢复长篇小说写作,都是望难而退,这就完全堕落成一个食家。
带着饥饿的记忆,我继续行进。我以为,中国五千年文明,惟深厚地积淀了世界最广阔而斑斓的食文化。然在两前辈面前,不好意思提及,就说,我一直靠写作生存下来。写什么都是写作,干什么都是劳动,喝什么都是汤汤……那就喝汤吧,香湖酒店为武汉美夏特别推出一客海带骨头汤。
骨头,就是骨头,它充满坚硬的钙质。煨海带汤的骨头,武汉叫筒子骨,此骨无肉,宜于煨汤。这时的海带切成了方形,早年我将海带切丝,我喜欢切细丝。方形的海带,肥厚,如玉质,汤浓味宽,鲜里无腻。我喝汤,吃海带,感觉这才算厨子有灵感的创作,一时间如被海带带回了海边,海风拂面,波起浪跌,鸥翅掠过阳光,那金沙滩上,有小小的螺号吹响。香湖海带汤,悠扬的味韵,浮升起我瞬间迷失的心情,与其不作为地混世,莫如长成一条有意义的海带,飘扬、飘扬!
我就说,香湖海带汤我要写了,它激活了我的灵感,以及对人生的认知,或与美丽的夏天的交融。一个人一生有多少次梦?品饮香湖海带汤的时候,我心风起波荡,又渐渐地风平浪息,它如一个港湾,短暂的停泊之后,又是启程,然我已经不知道该向着何方。一个文学的种子已经吞食多少年了,也许,它还没有发芽吧。起锚、扬帆、远航……就从有海盐的筒子骨海带汤上。活着,我觉得一个人的一生都在开始。
海带没有别名,最宜记忆。褐藻门、褐藻纲、海带目、海带科、海带属,在中国分北海型、南海型两大类。我最早从海带炖内头出发,到后来喜欢糖醋海带,自己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或者,从渴慕素食那一天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