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衣,一种乡间食物,其状极似单片黑木耳,也称地耳,因其贴地而生,又叫地皮。地衣在低等植物中,与藻类、菌类并列,食用的这一种为念珠藻科,念珠藻属的普通念珠藻,著名的发菜与它同科。地衣属于植物界特殊的类型,菌类和藻类的共生体。共生体由藻类行光合作用制造营养物质供给全体,而菌类主要行吸收水分和无机盐。植物体主要由菌丝体组成,以子囊菌最多;藻类多分布在表面以下的一至数层,以绿藻或蓝藻为多。常见地衣有壳状、叶状和枝状,食用的为壳状地衣。《本草纲目》载:地耳,释名地踏菰,甘、寒、无毒,明目益气,令人有子。
吃地衣多有偶然性,它不属于常用食物,唯其紧贴大地而生,不论地理,全球任何纬度都有生长,食者可以作为一种地标记忆。依稀记得在童年,赣南遂川的春天,绿的山峦笼了一层薄的白雾,燕子在湿漉漉的田野衔泥筑巢,黄鹂鸟在竹林间啼鸣,奶奶突然从外面带回来一篓地衣,我以为它是黑木耳,奶奶说不是木耳,是地耳子,长在地上。地耳?它是大地的耳朵么?当时就有这样一种想象,地耳长在地上,木耳长在树上,它们都像耳朵。
童年时,我和奶奶、叔叔三个人生活,叔叔经常去放排、伐木和打猎,我就是奶奶的小尾巴,我们那里叫奶奶为阿婆,但我只念一个字“波”,这是樟木溪的读音。设若奶奶也出门,我便跟狗狗阿白在一起,一个孩童,一只白狗,在一个白墙黑瓦的乡间屋檐下。
依稀记得童年时光多蹲在大石板上看蚂蚁搬家,战争和觅食。白狗伏在一旁,或蹲着遥望远方,远方有山,名叫岭头。从岭头以下为依山而起的梯田。岭头下有几户人家,住吊脚楼。夜,上面亮起几盏昏黄灯光,那时没有电,所以没有见过电灯。山脚下,有一个温泉,叫汤湖塘,一年四季涌温水,夏天总拎鞋去那里洗脚,有一般子硫磺味。
我家西墙上,用朱砂写了“庆祝国庆十周年”几个大字,东墙上写有“苏维埃政权万岁”,落款好像是红二十九团,这里属于罗霄山脉的支脉。乡间的生活宁静,没有什么新鲜信息,奶奶上山砍柴,经常会带些稀奇的野果,她的侧开襟的衣衫有一个巨大的袋子,每次从山里回来,我总盯着她的袋口,我希望有奇怪的果子。我想,那时我的表情对奶奶肯定是一种折磨,因为她上山去,总要记起我的期待。
奶奶有多爱我呢?我不记事就送给了奶奶,她背着我,我在奶奶的背上长大,背带不够长了,接一条很长的头巾,那头巾的长度像我现在的围巾。奶奶性格暴烈,她只对我一个人宠爱有加,给我讲鬼神故事,讲老虎的故事,她说老虎是一种义兽,如果你救过它,它就会报答你。接下来,讲一个老虎报恩的故事。有一个人在猎人捕杀老虎的时候,救了那只老虎,以后那人早晨开门,总拣到一些小兽,老虎捕来扔到恩人的院子里。这个故事给我以神奇的想象,奶奶不像一般的人总讲老虎一定要吃小孩子。老虎站着死,比如猎人的霰弹击中了它,决不倒下。奶奶经常跟我探讨食物,我喜欢吃粉蒸肉、腊鸭、鹅肉和藠头苗,藠头苗病了才想吃,为此专门为我种了一厢地的藠头,藠头苗要清炒了吃。粉蒸肉也是独我一个人喜欢吃,蒸熟了,我每顿吃一块,那时候听说外面城市人都吃不上肉。
新事物的地衣,我开始对它研究起来,它比黑木耳肥大,柔韧,长得有些夸张,中间有些浅黄,周边色深,捏的手感如海棉状,湿的时候也有一些滑腻。地衣沾有泥沙和枯草,要到小河里去漂洗,洗尽沥干,用茶油、青蒜和红辣椒丝炒,炒好淋一点花椒油,吃起来软绵绵,比蘑菇有韧性,味道奇淡,我想加点瘦腊肉丝在其中就好了。那一次吃过地衣,或者地耳吧,以后很少吃了。记得那时候吃过一种花,叫饭汤花,饭汤在一些地方叫米汤,我以为饭汤要准确一些。饭汤花的学名叫木槿花,它开白花和紫花。因为木槿易扦插,所以多用它来做院子和菜园的篱笆,木槿长成活篱笆,又能开花,很美。开始,我家没有木槿,去水井的路上,别人家的篱笆上有木槿,开花时,奶奶摘一些回来,用茶油清炒,加些饭汤稍焖收汁,吃起来清甜柔滑,这道菜我喜欢。
到了鄂东南的大山中,我去松树坡的草地上拣过地衣。雨后的草地,松软,草叶上挑着水珠,拇指大的土蛤蟆在松树根旁跳来跳去,草间有陈年的松塔,星罗棋布地生着棕色的半球状内含黄粉的牛屎菇,这种菇不能食用。草地上也长一些凤尾蕨和石蒜。头上的松针,依稀往下滴雨,松皮裂口或断技上有新鲜的松汁,呈乳色,时间久后转黄色,那就是松香。地衣长在草地上,一片片的,尤其在长苔藓的草地上和滚圆的褐色裸石上,这地方的地衣较为干净,很快能拣满一地质包,带回驻地,泡在水桶里,洗净了炒瘦肉丝,差不多重复儿时的记忆,湿漉漉的地衣,它含着大地的气息。
鄂东南,此地为扬子江和荆江交汇处,也属于鄂湘赣交界的地方,有中国仅存的青铜古矿冶遗址,楚史里面有记载。从春秋上溯西周,采矿和冶炼青铜,持续时间久,产量高,却非楚人所为,据考为扬越人。扬越被鄂国所占,鄂很有点意思,鄂为湖北简称,相传山西的古鄂国南迁至鄂州建鄂国,《史记正义》载:“鄂,地名,在楚之西,后徙楚,今东鄂是也。”夏代的“鄂”在山西南部的乡宁,称“鄂侯故垒”;商代鄂侯之邑,在河南黄河以北的沁阳,商纣王曾封鄂侯为三公。西周初年,鄂族迁徙河南南阳,南阳北石桥镇附近的西鄂故城,就是西周鄂侯国,汉代置西鄂县。西周中期,鄂国已经成为一个强盛的方国。鄂侯侵伐南国,避开汉水西的楚国,打通随州、枣阳走廓,从汉水下游过长江抵达扬越经济中心——鄂州。鄂侯劳师远征,首图青铜,西周的铜器铭文有“孚金”、“孚吉金”字样,意即“抢到好铜”,鄂东南的铜绿山(湖北大冶),是扬越最大的青铜基地。刘向《说苑》记载:鄂君子皙乘青翰之舟,下鄂渚(梁子湖),浮洞庭。驾船的越人,稳把舵,轻摇桨,唱着优美动人的歌。歌曰:
今夕何夕兮,搴州中流。
今夕何夕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越人歌》,风格清新委婉,深沉且飘逸,若《楚辞》先声。屈原作品含有《越人歌》的艺术表现成份。我的青春美好年华在铜绿山周边度过,一度参加过铜绿山古矿冶遗址的勘探,那时候不知遗址的重要,考古队长为一股级干部,很小,比乡长低一级,居然被英国女王三次接见,我们都觉得奇怪,没想到英国女王接见的是一个民族灿烂历史的见证人。铜绿山普通国人大多不知,国外采矿、冶金史学界或从事冶金研究的学者,到中国多要专程去铜绿山。
我拣地衣的地方在铜绿山南部和东部的天台山及叶花香,叶花香离太子庙不远,那里有座竹山,有一年开车去武穴吃鱼杂,过漕河经苇源口返回,太子庙山上的黄泥公路中间,都长出了竹笋,车竟要在公路上绕竹笋而行。不过,好鱼还是在梁子湖,它是武昌鱼的原产地,鄂州旧时也称武昌和吴都,中唐时期大冶置县以前(因大兴炉冶得名),铜绿山属鄂州所辖,山因多孔雀石,雨后,漫山遍野豆大的孔雀石被雨水洗绿,山上铜绿闪闪,得名铜绿山。拣地衣这事情,确不属男子汉所为,唯我这种吃好之徒,做什么却还喜欢亲历,且也不在意他人笑话。在地质队,吃本来就是一个重要课题。不过,吃地衣被众人不屑,因为它不是珍奇事物,如果打到麂子,捕到山雉,钓到鳜鱼才算美味。
最近一次吃地衣,2000年在青海海南州东部的贵德县。中国青年出版社和美国博库网组织作家“走马黄河”考察,那次我一个人行走。车从西宁出发,至中途出现神奇景象,县际客车沿着一条河行驶,河边或石滩上,有黑乎乎的帆布篷屋,多为掏金人的屋。缓漫的山坡上,一队戴着桔黄色安全帽的石油管道安装工人在安装管道。忽然,晴空万里的天上飞来一团灰色云朵,云朵盛开般迅速向四周弥漫,忽如万马奔腾,天云狂奔。少顷,爆米花大的冰雹从天而降,枯草色的山坡和赤红的山峦五分钟内被铺白,车窗外成为一个银色世界。这异象令我心生狂烈惊喜,冰雹狂击的世界,谁能有此经历?狂喜之后又担心起来,山路越来越陡,越来越窄,从猛烈的冰雹势头来看,很快就会封住山道,而我却穿的单衣呢,暴风雪来了怎么办?
车速越来越慢。密集的冰雹击打金属的车顶和车窗玻璃发出咚咚和沙沙的声响,天地一片混沌。车从河的右岸插到河的左岸,这边有更大的帆布篷屋群,冰雹在各式篷顶上盖了一层白,那里面挤满了掏金人吧?他们掏到了狗头金?瓜子金?它令我想起一幅大雪冰封的西藏摄影作品,眼前的景色似乎也能够拍出它来。我多么想叫车停下来,让我下车去拍几张照片,这样的景色不可复述。
一个弯又一个弯,汽车在弯道向上爬升,公路的外面已是绝壁,河从两山的峡谷向后流去。生命中第一次遭到这样的际遇,高原的风从峡谷鼓荡而出,一个漂泊者,从南方到京都,从京都到黄河,沿着黄河到了高原。我在西宁曾想过到贵德去吃一罐炖雪鸡汤,没想到追求雪鸡汤的道路如此险峻。多少年了,多少个梦想,在激越的冰雹中行进,升华。这是我第二次上高原,对高原仍然深感神秘。已经很少写作诗歌了,在郑州黄河边上时,听到昌耀去世的消息,我认为昌耀是中国当代惟一的大诗人。
进入一个巨大的峡谷口,路的右面,正面都是雄险的赤红色绝壁峰峦,车向左一个急转,从此翻越漫长而波伏的山峰,进入峡谷口,前方灿然一亮,冰雹停了,透过车窗向外看,晴空万里无云,一片阳光灿烂!真是奇妙极了,这感觉像我在地质队的时候,从地下150米的深处猛然走出巷道口,竟然眼花缭乱。从峡谷翻到高原上的盆地,这边的山坡低缓,坡上已经收割和正在收割的青稞地,两面都是金黄的梯级。
不久,到了贵德黄河大桥,桥下清波微漾,游船悠悠,白鹤飞翔。西河滩上,芦苇茂密,垂柳依依,银亮的水九曲回环。其中有成片的水杉,挺拔葱茏,白水绿叶,一直蔓延到对面的山脚。彼岸此岸的山,皆赤红色,寸草不生,这样的景色可以称为“丹山碧水”。
贵德位于黄土高原与青藏高原的过渡地带,黄河自西向东横贯贵德中北部,流程76.8公里。全境沟壑纵横,山川相间,呈现多级河流阶地和盆地丘陵地貌。地势南北高,中间低,构成四山环抱的河谷盆地,海拔最低的松巴峡口2710米,最高的阿尼直海山5011米,贵德县城海拔2200米,高原大陆性气候,光照时间长,太阳辐射强。
找宾馆住下,就去找雪鸡汤,没有,雪鸡乃国家保护动物。在一个稍像样子的川味馆坐下,点了一个肥肠和一个羊肉汤,一瓶啤酒。那位兼老板、伙计与厨子于一身,身材清瘦的四川青年,在我点菜之后,拎起篮子飞也似的向农贸市场跑去,高原上许多馆子都这样,点菜之后方去采购。上菜,只一个咸字了得。奇怪,我以后吃贵德的菜,都是偏咸,此地号称高原上的江南,其风光果然令人以为江南金秋:秋水共长天一色,白鹭与落霞齐飞。惟将菜的味道一尝,此非江南。
好在已经饿了,酒足饭饱付钱之际,就对四川青年说,你是才学厨艺的吧?你敢说你做的是正宗川味?四川青年笑笑,知道遇见了食客。便说,请多多包涵,初学手艺。我又说,行啊,你用高原人民的胃练手艺,你还用高原人民客人的胃练手艺。后觉得,这话过了,一个四川青年,闯到高原来发展事业,实在不易。虽然手艺有点潮,然而能够凭这么潮的手艺闯天下,岂不勇敢?像我当年凭着《小说月报》转载一个中篇小说的资历,就敢背上一台金山286电脑闯北京。
下午还有不少时间,我租了一辆三轮残助车,价格15元。令我感到意外,司机是一个关心时事的人,他以前还开过照像馆,我想这一次到此一游的照片会不差。三轮车出了县城,从贴白瓷砖的楼群进入一个旧的居住区,这儿还有一大片红土干打垒的房子和院墙,有些院落已经荒凉破败,槐和枣树的绿叶在一些院角和屋后点缀些绿意,金阳斜照,弥漫红铜色的光芒。偶尔有一个裹黑头巾的老妇人坐在空洞的屋门边,凝视着人迹稀疏的街道。穿过一条古旧的街,外有一条三轮车道,直到黄河浮桥。黄河浮桥为铁索桥,桥面镶木板,走上去晃晃悠悠,桥对面有一户人家,那就是守桥人,屋顶上已经升起淡蓝的炊烟。桥下,淌着永远的黄河激流。从桥上往下看,河水湍急,滚动一个波浪又一个波浪,浪花洁白,水清如镜。司机说他儿时在夏天就喜欢到这里游泳,稍不留神就被冲到下游去。
下桥,桥的下游有一个乱石滩,我计划坐到一个高出水面的卵石上面,手夹一支香烟凝视黄河,背景为黄河浮桥,有一片阳光从桥下打过来,我把照相机拿出来给司机,让司机给我拍了几张照片。之后,脱掉长衣长裤跳进黄河,清澈美丽的黄河水,忽如无数玻璃的尖锋扎割着双腿的皮肤,心里自动弹出一个词来:黄河水咬人!
黄河水冷,刺骨割肤,站在黄河里有些扛不住。但是,任过照像馆长的司机对焦特别费时,我摆出一个蹲在黄河水里的姿势,这个姿势曾在1993年的兰州黄河摆过,在黄河母亲雕像下面,有牧人的两个羊皮筏子,水面上漂浮一些马粪。我蹲在水里,相片照出来挺好,就像游毕黄河正欲上岸。在水中坚持了一分钟,冰寒已经刺进骨髓,我忍不住跳上岸,在沙滩上绕圈跑和原地跳动,重新预热了身体。从司机手里拿过照像机,这个照像机徐维炳给我的,他知道我走黄河。当时最好的机械式佳能相机。我对着黄河的波浪调好焦,我说你要快速按快门,多照几张,不要担心浪费胶卷,胶卷不就是拿来浪费的吗?我重新跳到黄河水里,司机这次按动快门快了一些,这一刻我怀疑他是否真的开过照相馆。
上了岸,有牧人牵着奶羊、黄牛悠悠走过浮桥。在空阔的蓝天下,这幅剪影实在悠远而生动,我把它拍了下来,后来我看电视里的平安保险广告上有这样一个镜头。回返,司机给我讲述贵德的农耕,他说长把梨在贵德最有名,小麦生长好,春小麦遇年成好亩产可达千斤,但必须七场雨下得准时。原来贵德这地方,一年下七场雨,小麦播种前下一场雨,发芽时下一场雨,分蘖时下一场雨,长苗时下两场雨,抽穗时下一场,灌浆时下一场雨,这样小麦就长得好。贵德的雨,与麦子的生长同频,天合地造,如果减少雨量或降雨次数,或时间严重错位,就要大大减产。
到黄河滩的坡岸,我觉得可以拍夕阳,在宽阔的白水绿叶的黄河滩对岸,一条蜿蜒起伏的赤红山峦一直伸向西域目视不可抵达地方,一个红铜色的太阳凝固般悬在山峦之上,它的玫瑰色的光芒,照耀着黄河滩,一些白鹤、斑头雁和绿头鸭在滩上飞飞落落。隐约有一支歌在黄河滩上飘荡。
二天,我去了贵德县宣传部,部长作了简略介绍,他让一位女文书作向导,没有车,我去街上租了一辆厢式微型车,北京叫面的,80元一天。先去文昌庙和西河滩。8月,烈日灼烤,山峦如红泥炉壁,绿野如永新的菜蔬,河滩边上星星点点或簇簇地开着黄色的格桑花。水汽弥漫,西河滩有大面积的芦苇荡,一片水荡一片芦苇,直抵遥远的山。西河滩的水清澈透明,可见水边一米深的浅底,水中的水草丛林似小鱼类的乐园,黄河鲫鱼、鲤鱼和鲩鱼也在水中悠游。
我一眼认出它们是南方的鱼,它们有同样优雅的游水姿态。芦苇间和水面上绿头鸭奇多,这些水上的飞禽,或者猛地从近前的芦苇丛冲天飞起,或者突然扎入水中长时不起,偶尔有一尾巨大的鲤鱼跃起,溅起一片浪花,鱼鳞金光闪闪,水珠五彩斑斓。水与苇间的堤上有人垂钓,身后插着彩色的遮阳伞。四野宁静,时有小小的风拂着苇叶,知了在柳上鸣叫。
忽然,远滩上一队巨大的天鹅列阵飞翔,天鹅列队盘旋而起,向东飞去,忽向西折,巨大的柔韧的翅膀舒缓地扇动,长长的脖颈高傲地直伸着,贵德黄河的生命家园。我架起照相机拍了一个胶卷,天鹅的阵式给人以自然的雄奇与苍凉。西河滩,一个高原的江南梦。一切源于自然的奇迹……一时间想在此等着下雪,看白皑皑的高原世界。据说,河滩边有一家鱼味馆,守滩人开的,就去了。鱼味馆在河滩边的赤红色悬崖绝壁之下,我看见绝壁上有几个自然的山洞,洞口蹲着两只野鸽子,细看还有许多的山洞,赤红的泥土天然裂蚀的山洞,有一群野鸽子从远天飞回,在绝壁上追逐与栖憩,绝壁上没有一丝植被。
鱼味馆没有开伙,因为这个上午只有我一个外来游客,跟几位守滩老人聊了一会,他们的贵德方言我听不大懂,回到县城去吃羊肉火锅。在高原上,找不到好吃的,那就吃羊肉吧。出汗多,一气喝了两瓶冰镇啤酒,好像有一种贵德大曲,犹豫再三,没有喝它,我担心醉了,拍的风景会模糊。想起聊到格萨尔王,贵德即格萨尔文化发祥地之一,城东三公里有一个格萨尔诺布岭(意为格萨尔珍宝洲),相传那里为当年英雄格萨尔西征降魔途中的休息处,贵德许多地方都有与格萨尔史诗相关的民间传说和遗迹。我决定去看扎仓温泉,这里的公路可以用冷清来形容,很难遇到一个路人,往来车辆多是长途客车。
车沿着峡谷中的公路行进,感觉赤红的山峦被天火烧透了,在太阳下泛着枣红色的光芒。天空的云朵静默高悬,被阳光勾勒出金边。贵德人将后羿射日的传说续了一个小尾巴,说后羿射下的九个太阳,其中一个落在贵德并钻进了山下面,所以使这里成为一片永世的热土。可是,相传后羿乃山东德州人,德州人喜欢吃扒鸡。扎仓温泉离城约15公里,唯绕了无数道弯,以为路途遥远。进入多拉山,远远见到有白雾缭绕,两面赤红的山岩夹峙。扎仓山沟缘起一座大山,大山上有大面积的黑色岩石,疑似泥炭岩。山沟约有200米长,下游有许多帐篷,上游的沟岸盖有红砖房屋。忽然,就见白雾中有藏女裸浴,宛如仙境,白雾袅袅飘去,露出一对对丰满的古铜色乳房,热腾腾的,铜铃般坚挺。
我用长镜头拉近拍了一张,再挂起相机往前走。温泉水顺着山沟向下淌,藏女脚下,用卵石砌成的池蓄满温泉水,她们神情自得,若无旁人,间或站起搓一搓胸脯,复又蹲下。不敢久留,向上走去。越往上走,温泉里的人越少,到了温泉喷口,有两队人站在裸石上往沸滚的泉眼边放玉米和鸡蛋,我后悔没有买一斤鸡蛋来煮,扎仓温泉的水温高达93℃,共有70多个涌泉,有3个从岩壁裂隙中喷流出来,伴着有节奏的喷吐声。据称这些泉眼每昼夜出水量740吨,泄出量10公斤/秒以上,天然热量890.4千卡/秒,属高温型矿泉,泉区地表温度达33℃~47℃,所以脚下感觉到热。扎仓温泉系弱碱性碳酸硫化氢泉水,可以泡茶,估计涮羊肉和白灼虾也会不错。浴者,为治疗风湿等症。南岸山坡的一块巨石上,刻有“沸泉冬温”四个字。
我注意到岸坡上,有两根从地下伸出的岩芯管,大约是φ108的地质岩芯管,或φ129地质套管,约有三米高,弯成“7”字型,管口被铁板焊住,但已有焊缝蚀透,吱吱地往外喷热蒸汽,这便是地热蒸汽吧,地质队勘探地热留下,只须将管道与其接上,就能把蒸汽引走,蒸肉包子绝对没有问题。不由的想起昌耀,昌耀于1957年随地质队到贵德,他遭难起因即在此写了《林中试笛》,其中一首《车轮》我将它录上:
车轮
唉,这腐朽的车轮,这孤零零的车轮——就让它燃起我们熊熊的篝火,加入我们激昂的高歌吧。
——勘探者语
在林中沼泽里有一只残缺的车轮/暖洋洋地映着半圈浑浊的阴影/它做着旧日的春梦,常年不醒/任凭磷火跳越,蛙声喧腾。
车队日夜从林边滚过/长路上日夜浮着烟尘/但是,它却再不能和长路热恋/静静地躺着,似乎在等着意外的主人。
这首诗,除了战争,就是地质队的描写。因为地质队每一次搬迁,都会有弃物,弃下一只车轮,它静静地躺在那里,极易令人生发感念。我在1993年到西宁,听昌耀的学生介绍,昌耀每餐吃一块面包,喝一杯牛奶,一个如此重要的诗人居然不会炒菜,令我十分感叹。
离开扎仓温泉,那热意也带着走,心里惦着一定要吃一份能够记取贵德的菜,那是什么菜呢?我没有想好,我根本不知道。回到宾馆小坐,打开笔记本电脑,记录下一路的心情。脑子里,浮现白雾缭绕的裸浴藏女,以及那文昌庙,我举起照相机时,打顿的和尚脱兔般蹦起关上庙门,据称,佛不能拍照。
我到宾馆的餐厅打听,这里有什么贵德的特产,领班说,地皮王啊!地皮王?地皮就是地衣,这事物,还会有王么?我感觉有趣,但细一想,为什么不?在神奇的贵德高原,在岁月的幽深处,这雄性的土地,它令想象不可企及。我要了一盘土地王炒肉片,一盘油炸花生米,一碗水饺和两瓶啤酒,吃起喝起。这样的独自品饮,占了我生命的多数时光。吃着地皮王,这软性的与黑木耳近似的事物,我猛然一个闪念,只有它的味道,可以贯穿我的赣南、鄂东南和青藏高原,它们的味道竟是如此相同,不论我奶奶采摘,我自己采摘,还是在贵德宾馆吃到,它们一样的味道。它们都贴着大地而生,低等植物中的地衣门植物。天,我的这个发现令我感动不已,也许是贵德人的口味较重,我仍嫌它有一些咸,不过,我吃出了贵德的味道,大地的普遍的味道。吃罢,我想带一盒成品的地皮王走,18元一盒,掂掂满满的行装,只有割爱地舍下。
离开贵德,我去看了贵德著名的风景“峡谷蚀貌”。峡谷蚀貌,即阿什贡峡的风蚀山貌。它位于宁贵公路80公里处,阿什贡峡狭窄的山谷从羊圈湾山岩下开始,银链般蜿蜒流淌的河流穿峡而过,峡间两侧山峦雄峙,高耸入云,一些山火红,一些山靛青。那靛青色的山峦,令人想到地核、地幔和地壳,它在四千万年高原从古地中海底隆起之后,经永世的风刀雨剑雕蚀,使它雄奇而悲壮。金太阳在上,洁白的云朵在上,我诗歌般的心情在上。阿什贡峡雄姿百态,峡风呼啸,河水咆哮,一如在静止的时间。据称,下雨的时候,一个雨滴落在山上,会凝成一个豆大的土粒;再一个雨滴,它向下滚动,豆粒增大一倍。无以计数的豆粒如此滚动,大成土豆,大成苹果,大成香瓜,大成南瓜的时候,就已经到山脚了,滚入到黄河,黄河水开始浑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