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夜,我跟阿坚、狗子等几位文友,在北京南三环外一家清真烤串店喝酒。说话的声音较响,把站柜台的老板吸引过来了。他叫穆欣,是个文学青年,对我们聊的话题很感兴趣,有想“入伙”的意思。大家便拉他坐下。他一边“旁听”,手并没有闲着,亲自在桌中央的炭炉上烤了一大把羊肉串,分递给各位。我们品尝了:同样的东西,但就是比我们自己烤的好吃。看来即使是这简单的手艺,也有学问在里面。不说别的,就说老板的动作,比我们也要娴熟得多。但见他把羊肉串在铁炙上铺开了,左手不歇地翻动,右手捏起胡椒粉、盐等各种调料,均匀地播撒。香气弥漫。
他见我们吃上瘾了,又添了几盘烤鸡心、羊腰子什么的,说是奉送的。我最难忘的是其中的烤蒜头。想不到蒜头也能烤着吃,而且特有味道。于是大家又一次次地干杯。老板说他这家店原本开在白纸坊,后因拆迁,才搬到景泰桥这一带。碰见我们这一帮“另类”的顾客,也算是缘份吧。
阿坚喝醉后,常会搞一些节目。近来他很热衷于书法,昨天在东直门涮肉,他跟店家讨来杆秃头毛笔,可惜没有墨汁,就以调好的芝麻酱代替,在旧报纸上留了好几幅字(他的字颇好,老家肉饼连锁店的牌匾就是他题的)。今天他跟穆老板碰了一杯,又试探性地问是否有笔墨。老板居然还真给找来了毛笔和砚台,并亲自给磨墨。阿坚正要找纸,老板说:“还用得着纸吗?就题在敝店的墙上吧。”
阿坚认为听错了:“这墙可是刚粉刷的。合适吗?”老板笑眯眯地:“你们的字,我求还求不来呢。请每人都给题一首诗吧。”
见老板确实非俗人,阿坚也不客气了,笔老龙蛇地在墙上写诗了。我开玩笑:“阿坚怎么跟宋江似的,要在浔阳楼上题‘反诗’了。”趁阿坚写字的功夫,狗子跟服务员要来了土豆,从中间切开,挥动着烤肉的铁钎,就在土豆的横截面上刻起图章来。阿坚落款的时候,图章也刻好了。我正寻思哪来的印泥呢?狗子已讨来红色的豆腐乳,蘸一蘸,刻有阿坚名字(且是阳文)的图章就盖在了诗的落款处。还挺像那么回事的。服务员以及后院厨房里的师傅,全围过来看。他们恐怕把我等当成微服私访的“扬州八怪”了。
我见阿坚的书法赢得满堂喝采,也不甘落后,颤巍巍地站上板凳,当场写了一首打油诗:“景泰桥南喜洋洋,风吹草低见牛羊。射月无需弯金弓,拿来一串又一串。”标题是一个“烤”字。我当时恐怕也有醉意,觉得自己像曹植吟五步诗一样潇洒(我的速度可能还要快些)。正孤芳自赏地打量呢,不知谁又替我把图章刻好了,我接过来就盖上去。虽是土豆刻的,攥在掌心,手感还不错。
接着,是狗子等人一一题诗,把两面墙都快写满了。
老板手拿账单走过来了,我以为他要结账呢。可他却抖了抖手上的纸,说自己被气氛所感染,写了一首诗的草稿,可惜没练过毛笔字,请我们替他誊抄在墙上。我至今仍记得前面几句:“是酒不是肉,是追不是求,是盼不是想,是无不是有……”好像也还说得过去。大伙儿你一句我一句地抄了这首诗。阿坚这回又想出新花样,用一张红纸剪了幅窗花,没有浆糊就蘸点碗里的疙瘩汤,代替图章贴在了诗的标题(为《醉》)处,倒也图文并茂。
大家环顾四壁,都挺兴奋,仿佛合作着完成了《兰亭集序》。说实话,我写了这么多年诗,还是第一回发表在酒馆的墙上呢。谁赞赏了一句:“这要是在清朝,绝对是一段风流佳话。纪晓岚也不过如此吧?”这话我爱听。虽然明知道这是醉话。但有什么办法呢——听众也已醉了。
后半夜,我们的酒都有点醒了,纷纷谦虚地跟老板打招呼:“可别污染了你新装修的店面?”
“怎会呢?这可都是墨宝呀。”老板不仅毫无怪罪的意思,还挺得意,“今晚跟拍了部电视剧似的,我好歹也是个配角啊。”
我们要付酒钱,老板拒收。他请客了。
莫非他还在醉着?
他开了这么多年的店,恐怕还是头一拨遇见我们这样有情调的客人。
我们不也是如此吗?在北京城里泡了那么多的吧、吃了那么多的店,还是头一回碰上这么有境界的老板。他绝对跟我们一样,也是性情中人。他今天晚上可是一点没少喝。看来确实挺高兴的。
古人云:“酒是色媒人。”可惜我们不好色。似可酌情改为:“酒是诗媒人。”用现代的口语来说,即“酒是诗的红娘”。
这是我喝得最过瘾的一次酒局:有诗,有酒,有肉,更有朋友。哪样都不缺。
我必须赶紧把它写进文章里。否则时间长了,会怀疑那是梦境呢。
怎么证明不是梦境?最好回访景泰桥南的那家穆记烤串店,看墙上的那些诗、那些字、那些签名与图章,是否还在?
我相信穆老板舍不得把那些痕迹给擦去的。
话又说回来,光靠擦,是擦不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