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感冒咳嗽都吃西医的丸药;这一回,全盘中国化,吃梨膏糖止咳,晨昏翻热浓酽的药汤驱寒散热,味苦,就来一包久违了的陈皮梅。陈皮梅,真像一个老女人的名字;难得仍旧一样酸,一样甜,一样叫人回味。
洋人病了吃西药,我,中国人嘛,中国人有中国心、中国肠和中国胃,当然宜配中国汤;一碗浓汤,用中国碗盛着,搁在明式花梨木案上,旁边配一方中国石,几条中国草,趁胡琴奏到哀恸处,来几声中国咳,我的天,窗外海棠花影里,再点缀几个穿蓝布长衫的女学生,简直就以为五四运动又要来了。
国难当前,迷糊间,几乎就要披一袭中山装,抱病赶上女学生,一起瞎叫嚷:“打倒美国佬,打倒万恶帝国主义!”
西药霸气,像美国佬,坏的杀,好的也杀;大家体质不同,洋鬼子不知道什么叫“热毒”;但唐人吃了西药,一时不死,热毒也积聚,医好小感冒,留下大祸根。
吃了中药,汗也有苦茶味,换一床织锦中国被,昏灯下最宜读《红楼》和《聊斋》,这时候,如果还有几声冷雨,才真算病得入形入格,有声有色。年纪大了,越发思慕中国的风物;或者,由风物构成的“中国”;中国味的东西,就怕那种柳州大棺材,闻到那种“香”味,就发噩梦。
中国人就是死了,也没霸气的洋人会享受,洋人的棺材,既豪华又舒适,让人觉得那一条条的洋命,也远比中国命来得矜贵。药汤凉了,汤里有白芷、连翘、板蓝根、荆芥、不患……想着,山花野草都在摇曳,一碗汤,竟苦涩地,把人带到神农走过的山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