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情动物 说氹仔

我最早的一个家在氹仔,春天,官也街都是燕子掠地飞;那年头,“氹仔”,好配合那样的乡土情味。“氹”,按《中华新字典》说,同凼,即塘。氹仔,就是小池塘,是水洼;洼藏水,水为财,添个仔字,谦虚点,是好的;然而,电脑时代来了,问题,也衔尾来了。

键入仓颉码弓山水,就“函”和“弢”跳出来;常用的中文软件,竟都没有这一个“氹”字!另装“不常用字软件”,或者“造字”,问题算解决了;但只是我自己的问题解决了,发电邮,人家没这种设备,出来还是一堆怪码。

读周刊,竟有把“氹仔”刊成“(乙水)仔”的;排版员临急南水北调,水在乙外,大家虽能意会,但水去,则塘干,不是吉兆。电脑程式的设计员,原来都是独眼乌龟,都忽视、甚至歧视氹仔人,半点没为氹仔日增的文书往还设想。

氹仔,作为地名,不能说有问题;起码,问题没蛇口和江门那么大。我到蛇口,总觉得会让蛇吞噬;江门没去过,不想去,但每回听说江门要搞清洁运动,就喷饭;遇天气女郎报告:“江门,二十八度……”就觉得她搞错了;医生说,正常温度,该是三十七。

氹仔,意为水洼,有了歧义,书写和言传,就可能闹笑话;大雨过后,氹仔烂地多氹仔,氹仔映出浮动白云,正也反映氹仔和氹仔人悠闲的特性;但很不幸,一个氹仔深不见底,氹仔人误踏氹仔过溺,氹仔消防车急驰氹仔施援,无奈氹仔人脱离氹仔前受惊过度,从此,再分不出氹仔和氹仔……

当然,这是我杞人忧天,但古语有云:“氹仔浸蛟龙。”如果你大名蛟龙,比方说,叫戴蛟龙,到了氹仔,难免就会浑身不自在,终日觉得湿淋淋。过江龙日多,要创业,不妨来卖抽湿机,或者开干洗店。

我不是说文学该有一套特定的语言,但写乡土,宜用清淡文字,像遇上无污染海鲜,清蒸,才是上算;写城市,城市浮华,精致,但腐坏多杂质,不妨用沸油煎烹,通篇璀璨浮华,才跟火烧火燎一座欲望城相匹配。

“氹仔”这个词,是属于乡上的;氹仔旁边,该点缀吃草的牛;但氹仔没有牛,有赌场,当铺,还有白俄女子、台湾商人和大陆嫖客,交流频繁,氹仔,凸显不出这“国际性”。

澳门多山多水,本来是乡土;但乡土,经年修饰,会“雅化”为“园林”,园林的雅致和文学的雅致,是分不开的。我写过一部叫《雪狼湖》的小说,背景,主要是氹仔的嘉谟公园,改编成音乐剧,张学友演的胡狼,就是嘉谟公园的花王。

嘉谟公园红树林前那几幢葡式华屋,曾搬到香港、北京和新加坡的舞台,不过,在小说里,我从没提过“氹仔”二字;不是这两个字丢人,这两个字很好,只是跟“园林的雅致”和“文学的雅致”格格不入;这乡土的方枘,实难周旋于园林的圆凿之中;于是,刻意让地域模糊;但越模糊,心头越有憾。

我怎么可以让张学友在红馆舞台,对林忆莲大呼:“阿雪,我会在氹仔等你!不管多少年,我都会在氹仔等你!”不怕这话滑稽,就怕宁静雪误解,反问他:“哪一个氹仔?你知道,澳门一下雨就水浸街,到处都是氹仔,你要我到哪一个氹仔去找你?你湿淋淋,我怎么爱你?”

我们又不是白纹伊蚊,怎么可以在水氹里海誓山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