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上掉下来一个和尚 潘太太和她的女儿

读友潘太太的女儿要出嫁了,做母亲的,为了要嫁女嫁得精彩,嫁得好玩,费煞心思。

她想起李纯恩多年前写过一篇专栏,贺朋友结婚,觉得文笔缠绵而抵死,可以移用到女儿的喜帖上,知道我认识李纯恩,就辗转托人来问:“能不能找到那篇文?”我问李纯恩,纯恩问早嫁到上海的友人,数月过去,那几百字,下落不明。“专栏作家一年写稿千篇,十年过万,你要作者找一篇旧稿,倒不如要他写一篇新的。”我跟潘太太说。“那么,你能不能替我写一篇?”她走进城隍庙,这才想起:除了李纯恩是个庙祝,我这里也可以求签。

“可是……我没结过婚。”我有点迟疑,怕写得不够严肃。“好玩就成。”潘太太让我看她的“证书”,两个人,情投意合,竟然不结婚,同居了,同居三十年,才向亲朋发出“同居联合声明”,内容,果然“好玩”:

“我俩于三十年前虽曾山盟海誓,无奈遭双方亲友反对,迫于同居至今,在同渡过三分一世纪中,目睹无数家庭悲欢离合,而我俩虽偶有如中英争拗,但最终都无厘头平息,在情不投,意不合之下,竟能共对三十载至今,诚为异数。现借同居珠珠婚周年之庆,特敬告各挚爱亲友、好友、淡友,我俩暂不另起炉灶,祈望二十年后金婚之庆,再与各位嘻哈一场,共证五十年不变……”

“声明”,是一九九三年发的,当年在美丽华酒店顶楼宴客,注明“恳辞礼物,敬祈折现,支票礼券,多多益善”;这“益善”,是真的益善,贺仪,都捐到香港防癌协会去了。距今十载,潘太太仍然健朗,仍然爱“嘻哈”,爱玩。

潘太太自己同居,要“嘻哈”;女儿结婚,她要“嘻哈”;一年前,连女儿订婚,这一家快乐人,也发了一则同样教人“嘻哈绝倒”的“勾手指尾见证大会”公告,随喜帖敬送宾客:

“今夜,让一杯合卺酒,见证我俩千里相遇、相识、相交、相知、相期、相爱、相思、相许。是他?不是他?是他!是她?不是她?是她!几番寻觅,数度追逐,重重考验,终于成就我俩今夜交代、交杯、交颈、交心,交合。今夜,我俩欣然接受一杯盛载祝福的贺酒;此后共展人生的一页,一生相爱、相护、相敬、相让、相扶、相依、相关、相谅。愿忧戚与共,甘苦共尝,分享喜怒哀乐的时刻,共度清浊浓淡的日子,一起谱出生命的乐章,只要有你有我,定然精彩动听,紧扣心弦。”

从“相遇”到“相许”,从“交代”到“交合”,这段情,这篇话,一气呵成,充满文学性;尤其那一句“交合”,清楚明白,老实不客气得教人击节。男女大不同,情场上,都是伤兵、战俘,甚或是战犯;难得这两个人,排除万难,同心同德,去抵御外侮;当然,我说的是外侮,不是外母;潘太太的未来女婿有这么一个开明豁达,而且贪玩的外母,理应谢完苍天,谢祖先。

一年过去,“勾手指尾见证大会”推出“下集大结局”:

“一自勾手指尾见证大会后,我俩潜心修炼,倏忽一载,终于练就鸾凤和鸣剑及珠联璧合掌,从今自立门户,双掌双剑合璧,行走江湖,谨此召开武林大会,昭告各方亲友。”要昭告亲友,十二月,在半岛酒店筵开十席,就得发喜帖;这喜帖的内容,潘太太数月来为女儿焦灼,筹谋,然后,难题交到我这个认为婚姻和恐龙一样,是会咬人的作者手上;珠玉在前,唉,我该怎么去写这一篇“爱的通告”?

恋爱和婚姻,本来是严肃的;但太严肃,变得古板,乏味,徒具仪注,这段情,最易干枯;潘太太和女儿大概明白勤有功,戏,也有益,总在诙谐、活泼这方面着墨,办喜事,明白与众同乐的道理,玩得好放肆。

人家结婚了,我这个恶徒来写喜帖内容,当然,也该有点恶格,琢磨了好多日,勉强缀成这一篇话:

我们结婚了!

恋爱是长跑,步步为营,路上,人人泼泠水。

恋爱是攀崖,岌岌可危,山中,日日有雪崩。

恋爱是野合,紧紧相缠,帐里,夜夜有恶蚊。

但我们,唉,还是结婚了。

婚姻,不是恋爱的终站,就像乐富,不是地铁的终站;我们还有好长一段路,要厮守,要钻探;但这夜,我们乐山乐水,而且乐富,乐于分享感情的足富;期盼诸友,即使是饱受婚姻折磨的诸友,含笑见证我们的冒险,见证我们的鲁莽和勇毅。公然拉天窗,行好事的日子,已定于某月某日某时某地,敬候光临……

连抄带作,写了三天跟婚嫁相关的文字,从同居到订婚到结婚,一应俱全;读友剪存备用,到了危急关头,说不定,还有点参考作用。

该感谢潘太太和她的女儿,是她们的“贪玩”,为同路人,也就是那些不怕冷水、雪崩和恶蚊的男女,留下搞笑文字,那都是滋润漫长苦日子的蜜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