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

洞仙歌

余七岁时,见眉山老尼,姓朱,忘其名,年九十岁。自言尝随其师入蜀主孟昶宫中。一日,大热,蜀主与花蕊夫人夜纳凉摩诃池上,作一词,朱具能记之。今四十年,朱死已久矣!人无知此词者,但记其首两句。暇日寻味,岂《洞仙歌令》乎?乃为足之云。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倚枕钗横鬓乱。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公元965年,一支六万人的赵宋部队直插后蜀,本来,这次军事进攻属于试探性的,想不到,一试探,居然战果辉煌,后蜀兵马像潮水一样败退。富庶的蜀国财富尽归宋人,包括女人。

红颜祸水,若不是孟昶迷恋美色,哪有今天这番光景?宋太祖一边打着这样的官腔,一边把目光流连在眼前这位如花的美人身上。她却高声做了一首诗回他这番论调:“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口占答宋太祖述亡国诗》)

后蜀号称有十四万精兵,然而,在宋军压境之时,这十四万士兵纷纷弃甲。国家是由男人来统治的,女人只能任由男人来摆布,哪有半分自由?男人玩物丧志,却把罪过赖在女人身上,这岂不可笑?

宋太祖一惊,原来这女人并非空有倾国之色,还有着男子都比不了的才华和心气。我若是孟昶,自当厉精图志,不为别的,只为永远拥有对这个女人的所有权。如今,她是他的了。

宋太祖虽贵为天子,但毕竟是马上皇帝,和风流韵籍的蜀主孟昶犹如泥巴和白玉的区别。花蕊夫人怎能爱上这一介武夫?她深爱着孟昶,夜深人静时,她便痴痴地望着他的画像,默默地流泪。

宫女看见这画,觉得画得好看,就问她:“这是谁?”她一惊,随即镇静地回答:“是张仙,送子之神,我们蜀地的习俗。”于是,宫女妃子们找来画师,照样子画上一张,挂到自己的屋里去。没多久,这习俗竟然传到民间去了。到了晚清,人们才把张仙男身像改为花蕊女身像,这样,花蕊夫人便摇身变作送子娘娘了。

这事最后被宋太祖知道了,一怒之下,拔出剑来,刺向她的胸口。她毫无怨言地倒在血泊之中,鲜血染红了院中的芙蓉花。芙蓉,是她的最爱。蜀主不但在宫中为她栽满了芙蓉,还令全城百姓皆种此花。芙蓉盛开的日子,满城皆香,飘满紫云。她死后,百姓尊她为芙蓉花神。

这只是传说。但正因为是传说,人们才深信不疑。人们为她辩解,为她守护最后的清白,帮她捧一抔净土。

也有人说,她是死在宋太宗的箭下。因为,他要这个女人帮他谋得大宋江山,协助他制造了“烛影斧声”的迷案,许诺事后将她送上皇后的宝座。事成之后,他却违了誓言杀了她,以封住历史的口。

花蕊是很多男子的梦中情人,有蜀主,宋太祖,有传说中射杀了她的宋太宗,还有为她写下这首《洞仙歌》的苏轼。

词序说明了这首词的由来。苏东坡七岁时,遇到一个九十多岁的眉山老尼,跟他说自己年轻时跟随师父到后蜀孟昶的宫中,看到孟昶和花蕊夫人晚上在摩诃池上避暑时,听到他们填了一首词。老尼把这首词背给苏轼听,苏轼那时还小,只记得两头两句,现在经过考证,应该是《洞仙歌》。孟昶怕热,大概是有气喘之类的毛病,一热便喘不上气,便在摩河池上,建一了座水晶宫殿用来避暑。诗中的水殿就是指这座水晶宫殿。苏轼在这首词里大胆地描绘了花蕊和蜀主曾经的幸福一刻。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一出场,便是仙风。花蕊夫人像冰和玉一样莹白剔透,给人一种通体清凉的感觉,仿佛她在夏天也不会为汗水所染。根据东坡序可知,这两句不是他的原创,而是蜀主孟昶用来形容花蕊夫人的原话。花蕊长什么样子,苏轼也没见过,只有当事人孟昶最有发言权。这起句的冰肌玉骨便显得大有来头,无可替换了。

东坡喜欢肤白的女子,有人考证出,苏轼的爱妾朝云便是一位白如玉的女子,应是苏轼心目中的花蕊再世。

清风习习,水晶殿里充满美人幽幽体香。绣帘开了,如水的月光照进来,好像在偷窥床上的美人。她还没有睡,只是懒懒地倚着玉枕,钗横鬓乱。不知是否刚经过一场云雨?或者,偷窥的并不是明月,而是蜀主本人。他掀开了绣帘,发现美人还没有睡。于是,他邀她一起出去散步,纳凉。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月明星稀,流星不时地划过银河。这是只有两个人的世界。她问,什么时辰了?他说,天上的月色已经淡了许多,玉绳已经转低了,看来已经三更了。玉绳,星名,在北斗第五星玉衡的北面。低转,位置低落了些。玉绳低转,表示。夜深。

若可以再来一次,不知花蕊夫人会不会再选择在君王床畔流连,还会和那个为她种满全城芙蓉花的男子死死地爱上一回,再为那一刻的春宵而香消玉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