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庭院深深深几许

蝶恋花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全词起句即做了一个设问:“庭院深深深几许?”三个深字连在一起,首句就把人的心给揪住了。到底有多深呢?“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一棵棵、一排排的杨柳一字排开,形成无数的绿色帘幕,柳幕之后,是那一进进的院落、一扇扇的院门、一重重的珠帘。那么,围绕着这座深宅大院的又是什么呢?还是一座座的高楼,看过清明上河图的人一定都看过类似的景象。

“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我隔着重重高楼,看不见骑着高头大马的贵公子和美人寻欢作乐的地方。章台,汉代长安街名。唐许尧佐《章台柳传》记妓女柳氏事,“章台”就成为歌妓聚居地的代称。这里暗示女子的丈夫在外面寻花问柳。

狂风骤雨袭来,打落了春花,黄昏时分,雨终于停了,院门在黄昏中紧紧地关闭着,却没有办法把院子里的春光留住。于是,被锁在深闺的她,只好独自坐在秋千上,看着春光慢慢从身边逝去。她泪眼朦胧地向春花诉说心事,请求春天留下来,但群花无言,化作点点落红飞过空荡荡的秋千。

男人在外面自由自在,寻花问柳,女人则被关在重重深宅大院之内,空掷着大好的青春年华。欧阳修这首词,把中国古代女子的一生都写了进去。想来,此时少妇的心境只可用王昌龄的《闺怨》诗“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来形容。

夫君还是个穷小子时,她织布,他读书,二目不期而视,他笑,她也笑。日子虽过得清苦,彼此却是对方眼里最珍贵的宝贝。现在,她仿佛家中的一件家具,他似乎早忘了家中还有一个美人,终日忙于柳巷中猎艳,而他却是她唯一的等待了。

“泪眼问花花不语”,问花什么呢?问花,春天为什么不能停下来?问花,为什么我的夫君冷落了我?问花,我的青春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吗?问花,我的一生就只能这样度过吗?花怎么会回答,它只会徒惹人伤心罢了。花也是身不由己,被风强行从枝头吹落,风吹到哪儿,花就飞到哪里。不过,再不济,花还有机会飞过高楼,她连残花都不如。

这句“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仿若一幅唯美的小画,那画中人必要穿着红衣、有着宽大的衣袖。在漫天飞舞的红色花瓣中飘动,她伸出白玉般的指尖,碰触着空中的花瓣。还有她身后,那显得格外深翠的背景,一定要用笔画出如滴的水色来。画面无限伸展,红色花瓣,随风飞过秋千,飞过池塘,飞过杨柳的枝头,飞过重楼,飞出了院墙。若有画家将此情此境画下来,该是怎样一种摄魂的画面啊!

其实,闺中怨妇曾经也是幸福的小新娘。只是,那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去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鸳鸯两字怎生书。

——《南歌子》

这首词读起来特别温馨,只觉得有说不出来的美。细细的回味其中幸福的感觉是如此的美妙。想必是新婚的欧阳修的亲身经历也说不定。新娘子打扮得非常漂亮。她一早起来,坐在窗下梳妆,她扎起凤髻,用金泥带束着,用一种名叫龙纹玉掌的梳子插在发髻间。新郎看着好看,便走到窗下笑着扶住她,痴痴地看。小新娘故意问:“我的眉毛画得好看吗,深浅合适吗?样子很时兴吧?”其实,哪里是询问,分明是向小新郎炫耀自己的美丽,希望得到对方的赞美。唐代朱庆余《近试上张水部》:“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可见,画眉是夫妻闺房乐趣之一。

还有模范老公亲自为老婆画眉的。汉代张敞有一爱好就是给老婆画眉,这种隐私不知怎么就传出去了,传着传着就传到皇帝那里了。皇帝就问了:“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能干给女人画眉毛这种没出息的事呢?”张敞说:“我听说夫妻在房间里干的私事,还有比画眉更过分的呢。”的确,小夫妻闺房之中做什么事,就连皇帝也没权力过问的。元代的邵亨贞心血来潮,想做个模范老公,便效仿张敞给老婆画眉,却不得其法,反遭到夫人埋怨,只好写诗吐槽:“扫黛嫌浓,涂铅讶浅,能画张郎不自由。”这位夫人真不好伺候啊,黛扫多了,她嫌浓;傅粉薄了,她喊浅。像张敞这样的画眉高手也会被搞得左右为难了。

眉画完了,又铺纸索笔,要描花样。“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哪里是要描花样,分明是找借口撒娇嘛,坐在小老公的大腿上,靠着怀,也不描花,把笔放在手里玩弄,故意拖延时间。咬五分钟笔头描上一笔,再咬上五分钟。小老公的腿都坐麻了,便很奈地说:“娘子呀,你看你这么磨蹭,照你这速度,什么时候能绣完你的花呀?”她笑而不答,拿起笔来在纸上试了试,突然偏着头笑着问:“‘鸳鸯’两个字怎么写呀?”这个小新娘的鬼心眼可真多呀。

从这些细节可以看出,这个小老公对新娘亦是百般呵护,享受着她的无赖撒娇状。他心中知她的小把戏、鬼心眼,却非常享受这个过程。很多女孩都曾有过这样任性的时刻,所有的男人也都微笑着看她使小性子的样子,是那样可爱,令他们沉醉。在被人依赖的那一刻,他心底不知不觉生出一股男子汉的温情。可惜,一旦爱恋不在,再见女人的纠缠和无理状,便觉她面目可憎,只想落荒而逃。

当读者感动于“笑问‘鸳鸯’两字怎生书”的深情时,那曾经的新郎已恨恨地锁住了朱门,跨上马,绝尘而去。

人生如茶,不经沸水烫之则无味;爱情则相反,不经平淡流年,皆无法知它最终的聚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