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言刚来天明寺的时候只有两三个月大,戒嗔把它从山下抱来寺里。戒言也不认生,在戒嗔的怀里探出个脑袋,张望着它的新家。它便这样在寺里安定了下来。
戒言长大了点儿后,便开始在寺里乱跑,和施主们照面的机会也多了起来。对于戒言的到来,施主们都很意外,围绕在它身上的疑问主要有两个。
第一个疑问是关于戒言的来历,这个问题的答案比较明确,戒言是山下的施主送给寺里的。
第二个疑问是关于戒言的体形,施主们常常会问:为什么这么小的狗长得如此之胖?
对于这个问题,寺里的人并没有标准答案,较主流的答案是:世间的生灵都有很大的个体差异。就拿人类来说,同样生活在天明寺,吃着同样的食物,智恒师父的样子看起来就明显比其他人稳重一些。所以说,戒言长得胖一点儿,也是可以理解的。
相对来说,戒傲师弟给出的解释,就显得非常专业了。他说:戒言目前的样子并不是胖,而是婴儿肥,毕竟戒言才两三个月大。即便已经能跑能跳,也还是属于幼年的狗,就像很多小朋友小时候会胖一点儿一样,戒言也在经历着婴儿肥的时期,等年纪大一些便会恢复正常的体形。
对于戒傲师弟的解释,施主们在点头赞许的同时,都不忘记夸上戒傲几句。施主们都说:不愧是释戒傲小师父,知识面宽广,果然是名不虚传。
可惜,在之后很长的时间里,戒言用持续高速增长的体重,令戒傲师弟婴儿肥的说法变得非常没有说服力。戒傲师弟辛苦建立起来的博学睿智的公众形象,也因此打了很大的折扣。
可能是因为体重的缘故,平日里戒言的动作都是慢慢的,在绝大部分的时间里,施主们见到的戒言,都是慢腾腾地在院子里晃来晃去。很多施主都说:寺庙里的狗,任何时候都是温和斯文的,换成山下的任何一只狗,都不会有这种气度。
每每听到这种评价,戒傲师弟便会叹息,施主们真是大大的误会,如果他们在吃饭的时间看到戒言,便会发现,戒言奔向食盆的速度可以和天下任何的猛兽匹敌。所谓斯文的佛家气度,全部都是假象。
所以,可以认为,戒言的例子,恰恰印证了佛家因果的道理,正是戒言内心对食物的这种向往,才导致了这种体形。
在寺里,戒言的住处有好几个地方,一处在后院,那是一个很漂亮的小窝,它是淼镇里的孙木匠送给戒言的礼物。
孙木匠把戒言的小窝搬上山的那一天,引起了许多施主的围观。施主们都夸奖孙木匠的手艺。大家都说:真不愧是干了多年的老工匠,连一只小狗的住处都花了这么多的心思,打造得如此精致,这种认真的工作态度太值得年轻的工匠学习了。
不过施主们也一致认为,小窝建得体积太大了,这样的小窝在保暖和避风等方面都有缺陷,有点儿华而不实的感觉。
然而在半年之后,施主们心中曾经的问号都变成了惊叹号。大家都说:只有真正的老工匠才懂得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换作任何一个年轻的工匠,都不会在半年前,便把戒言半年后的体形,拿捏得如此准确。
戒言的另一个住处是在戒嗔和戒傲的屋子里。虽然孙木匠设计的小窝非常精致,但位置毕竟在院子里,如果下雨或天冷,还是抵抗不住的。
所以戒嗔便在屋子里给它设立了临时的住处,当然屋里的住处简单得多,只是在屋子拐角放上一个木箱,里面放点儿棉花再铺上一件旧衣服。即便这样,戒言还是很喜欢住屋里,自从进过屋子就不肯再出去了,大家也只能随它乐意了。
细细想来,戒言比人还要聪明,人类在选择的时候,会考虑很多方面的因素,外在常常会影响我们的判断力,可是戒言非常务实,它更注重实际效果。
戒言很贪玩,经常溜出去闲晃。开始的时候,戒傲师弟认为这是一种好现象,多运动对减肥是有好处的。不过后来的事实证明,戒傲师弟的看法并不全面,比较全面的看法是少吃多运动比较容易减肥,既然戒言做不到少吃这个前提条件,体重稳定增长也不稀奇了。
有时候,戒言会玩到半夜,等我们睡了以后才回来,即便回来晚了,也不肯将就,在门外汪汪叫。有时候屋里的人偷懒不肯起床,对着门口叫:戒言,你就在外面睡吧。
戒言却一点儿不体谅我们,把嘴巴对着门缝,发出呜呜的低鸣,仿佛饱受了摧残一样。
实在不忍心听下去,戒嗔只得在被窝里伸出一只手和戒傲猜拳,输的人给戒言开门。戒嗔一直怀疑戒傲偷学了什么秘籍,要不为什么十次猜拳就有八次是他胜呢?
所以,有百分之八十的几率是戒嗔从暖融融的被窝里跳出来给戒言开门。戒嗔多次想对戒言批评教育,可惜说不上两句,它就甩甩尾巴走掉了。
这样的局面,终于得到了改观。戒嗔记得有次和孙木匠聊起这件事情,孙木匠说:这个简单,只要在墙上给戒言打个洞就可以了。过了几天的一个下午,孙木匠请了几个朋友,在我们屋子的角落打了一个小洞,还安了一个可以前后推动的门。戒嗔把戒言抓了过来,和戒傲来回把它在门中间推来推去,好让它熟悉环境,以后可以自己从这个门走。
戒言开始很不乐意从这里走,但被我们推了几十次之后,自己也觉得很好玩,便开始主动地钻来钻去。
戒言喜欢上了小门,戒嗔和戒傲也不再因为要给它开门而烦恼了。
只是过了半年,新的问题又来了,戒言越长越大,越来越胖了。
起初的时候,戒嗔并没有太在意,用喜欢戒言的一些施主的话来说:反正戒言也不走偶像路线,胖就胖点儿好了。
可是之后,戒言的体形引发了很多问题。有一次有位施主告诉戒嗔,一位对天明寺不太了解的外地施主问他:天明寺的和尚平日里是不是偷偷地吃荤,否则狗怎么可能会那么胖?
听到这话,戒嗔初时有些委屈,为了我们,也为了戒言。因为戒言很冤枉,它确确实实是和我们一起吃素长大的,而且偏爱吃胡萝卜。但后来戒嗔还是调整好自己的心情,因为觉得任何人的质疑,都无法改变事实,只要心中无愧,任何事情都是可以接受的。
不过不久之后,戒言的形象又产生了其他不良的影响。有位身材胖胖的施主知道了戒言是吃素长大的时候,长长地叹了口气。他告诉我们,他本来想通过吃素减肥的,可是现在看到戒言这个样子,对吃素减肥彻底失去了信心。
对于这位胖胖施主的言论,戒嗔很震惊。这一次,戒嗔终于下定了决心,要让戒言减少一点儿体重。戒嗔的想法得到了寺里人的支持。
戒傲师弟说,让戒言减肥至少有如下好处。
首先,从维护寺庙形象的角度说,寺里的人和动物,都清瘦一点儿,可以给来往的施主留点儿好印象,这是维护佛家声誉的大好事。
其次,从医学角度说,报纸上也常说,身体肥胖会引发多种疾病,如高血压、冠心病等等,戒言越早减肥越不容易变成亚健康状态。
其次,孙木匠当年给戒言在墙上开的那扇门的周长和戒言的腰围已经越来越接近了,不早作准备,说不定哪一天就卡在门里,进退两难了。
戒傲师弟的分析让戒嗔好生钦佩。戒嗔不过是转了一个念头,戒傲师弟便一二三地列出了那么多戒言不得不减肥的理由。看来戒傲师弟那“科技型小和尚”的名头真不是白叫的。
戒傲师弟总结到最后的时候说:减肥归减肥,但也得讲究循序渐进。如果骤然把戒言的饭量降得很低,造成体重大幅降低的话,对身体健康是会有影响的。
虽然必须承认,戒傲师弟有着极强的分析能力,不过事实还是证明,他的担心其实是一种带着彩色梦幻的美好愿望。
不久之后,我们发现给戒言减少点儿饭量的计划几乎是完全行不通的。因为寺里来来往往的施主那么多,有很多施主和戒言熟悉,我们刚把戒言的饭量减下去,戒言就跑到那些熟络的施主身边蹭来蹭去,施主们则趁我们不在意时偷偷塞吃的给戒言。
就戒言的体重问题,戒嗔也请教过镇卫生院的沙医生。当然,戒嗔问沙医生这个问题的时候是非常小心的,因为沙医生在进镇卫生院以前曾经做过一段时间的兽医,这些年每逢沙医生误诊了病情,或者开错了药,总有不满意又了解内情的患者,当着沙医生的面,数落他做兽医的往事。所以说,沙医生当过兽医的事情,在他自己看来是个污点,属于一扎就会痛的伤口。还好沙医生对戒嗔比较宽容,不但给了不少建议,还答应亲自上山给戒言诊断一下。
沙医生的上门诊断计划进行得并不顺利,因为戒言见到沙医生后,便很反常。平日戒言一点儿都不怕生,对香客们也很热情,经常凑在别人的脚下,拱来拱去。戒言很胖,所以显得很可爱,有些第一次来寺里的香客想摸它,它也不反抗,任由他们摆弄,我们甚至常常担心它过于老实而会被人偷去。
只是见到沙医生后,戒言便显得很怕他,每次沙医生靠近戒言的时候,戒言就使劲往后退。
一直不知道为什么,戒言那么怕沙医生。后来有次戒傲师弟说:会不会是沙医生的名字让戒言害怕?
沙医生曾经向我们解释过他名字的来历。
沙医生出生在一个清晨,而他儿时的第一声哭泣伴随着破晓时分的第一缕晨光而来。
沙医生家里三代行医,医生这个职业和其他职业的最大不同在于,工作稍有疏忽就会关乎人命,因此,沙医生的父亲对他的要求极其严格,他希望沙医生做事可以一丝不苟。
所以沙医生的名字叫沙晓苟。
说起来,戒傲师弟平日里的分析能力还是很强的,但是这一次戒嗔并不同意他的观点,毕竟“沙晓苟”这三个字和“杀小狗”这三个字只是音同,其实含义是相差很大的。虽然戒言很聪明,但它毕竟听不懂人话。
相对来说,戒嗔还是比较倾向于另一种说法,那就是:因为沙医生平日里在医院待的时间比较长,身上有股酒精的味道,所以戒言对他很不友好。
由于没法近距离接触戒言,所以沙医生只能从宏观的角度提点儿建议。他说:既然戒言做不到少吃,那么便只能通过多运动的方式来抵消暴饮暴食带来的副作用了。
其实提升戒言运动量的想法,戒嗔也有想过,但实施起来很难。因为平日里戒言除了叼着师父们的袜子在院子里跑的时候速度快一点儿,其他时候都是慢腾腾的,如果强行驱赶戒言让它加速,显然是不厚道的。
戒尘师弟还提出过一个另类的办法。他说:我们不如在戒言的四肢上绑几个沙袋,这样它跑动的时候可以增加运动量,或许可以有效地缓解大吃大喝带来的体重飙升。戒尘还说:我在电视里看到过,少林寺的师兄们都是这样练功的。
初时,大家都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主意,但最终还是否决了,因为戒傲师弟说,据他所知,照这种方法练下去,可能体重不减,最后还练出轻功来。即便是现在,戒言也经常往我和戒傲的床上跳,想和我们一起睡,万一再练出了轻功,那还不往我们饭桌上跳呀!
戒言被人偷走的那天,戒嗔一直到了晚上才发现。平日里,即便戒言跑出去玩得再晚,也一定会回来过夜的,但是那一晚,戒言始终不见踪影。
戒嗔起先觉得生气,以为戒言一定是玩得忘记了时间,但渐渐地,戒嗔的恼怒变成了担心。因为整整一夜我们也没有听到墙上木门隔板推动的声音。
第二天一早,戒嗔和戒傲跑去戒言常去的地方,但是所有的地方都没有戒言的踪影,问遍了常来寺里的施主,也没有人知道戒言的下落。
开始的几天,戒嗔的心里总是怀着希望,觉得戒言也许就是跑得远了,玩得忘记回来了。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戒嗔便越来越不信当初的想法了。
有一天吃饭的时候,戒尘师弟说,听镇上的施主说,最近镇里总是丢狗,那些狗贩子会把偷来的狗卖到附近的城市餐馆里。
戒尘哭着说,也许戒言又被卖到餐馆里了。
戒尘的说法,让戒嗔心里好乱。虽然戒嗔怎么也不能接受戒尘师弟预想的结局,但是戒嗔心里觉得,戒尘师弟所说的可能性是很高的,甚至除此以外,戒嗔想不到其他的可能性。
晚上的时候,戒嗔让外面的风吹木门吱吱呀呀的声音骗了好几次。戒嗔总是期盼着耳边可以传来戒言的叫声,但戒言就像一个不曾到来过的精灵一样消失了。
戒嗔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戒言的样子,记得那时候的戒言被关在山下饭店门口的笼子里。戒嗔和几个师弟从笼子前走过的时候,原本懒洋洋地趴在笼子里的戒言突然站了起来,冲着戒嗔不停地叫。
那时候的戒言很可爱,个头小小的,胖胖的。饭店的厨师告诉我们,戒言是饭店里的客人们指定好,用来做菜的,大家听后都很震惊。
那一天,寺里的人犯了很多戒。大家费了不少口舌向饭店的老板讨要戒言,初时老板坚决不肯把戒言送给我们,戒尘师弟甚至带着诅咒对老板说,杀生是要下地狱的。但老板依然坚定地不肯让步,最后一直到师父出面才讨回了戒言。
戒嗔不知道命运是否有循环,或者生命的劫数,是不是只有早和迟的关系,唯一相同的是,相聚时的欢乐,最终幻化成分别的苦痛,让人深陷其中。
再次见到戒言已经是半个多月以后了,戒言一身脏兮兮地出现在戒嗔的眼前,戒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时隔半个月,戒言瘦了很多,身上的毛发都打结了。
因为戒言不会说话,所以对于戒言这些日子的行踪,我们也无从查起,只是从表面判断,戒言在外面的日子过得肯定不如意,因为就连戒言原本圆滚滚的肚子也消失了。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戒言的身体状况还不错,除了脏以外,并没有任何的外伤。再从戒言见到戒嗔时强劲有力摇尾巴的动作来判断,估计戒言身体里的内伤也是没有的。
等洗得干干净净的戒言出现在天明寺院子里的时候,立即引起了施主们的轰动。对于戒言这些天所发生的事情,施主们发挥了想象力,但主题几乎都围绕着暴力、惊悚进行。说到紧张的地方,戒嗔和戒傲都觉得头皮发麻,把怀里的戒言抱得紧紧的。
讲故事的施主还说,有关戒言这些经历的揣测,其实自戒言失踪的第一天便开始有苗头了。只是之前戒言没有回来,所以这些“精彩”的故事,大家也不好在寺庙里说,怕我们承受不了。
不过最后施主们总结说,戒言也算是否极泰来,现在戒言不但好好地回来了,就连曾经让大家头痛的体重问题也解决了。
戒嗔后来想,如果时间可以停止在这一刻,那么戒言的故事将是一个完美的故事。历经劫数的戒言变成了一个拥有标准体形的小狗,这简直比童话故事更具励志价值。
然而,生活永远不会像童话故事一样,在某一个时刻画上完美的句号,然后变成经典,变成永恒。
仅仅两个月后,戒言的体重迅速恢复到当初离家之前的水平。事实上,那段时间,每当戒言在食盆中埋头苦吃的时候,戒嗔都会有夺过它饭碗,让它节制一些的冲动,但是考虑到戒言在外面受了那么多苦,最终戒嗔心中的手虽然伸出无数次,但实际的手还是动也没有动。
人生事多是如此,对于平淡生活中的戒言来说,减肥最重要;对于走失后的戒言来说,回来最重要;对于被关在笼子里的戒言来说,活着最重要,至于减肥,当然也变成了可有可无的事情。
看着胖胖的戒言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戒嗔最终决定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就像施主们安慰戒嗔时说的那样——胖就胖吧,反正也不走偶像路线。
戒嗔一直记得当初第一次见到戒言时的情形,它在笼子里冲着戒嗔不停地叫,第一眼望见它的时候,戒嗔心中的直觉便告诉自己,它是自己一生的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