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茶干的闲情逸致

茶干是典型的江南食物。

人说,忧烦的日子喝酒,心满意足的日子嚼茶干。茶干不适合做下锅的菜,下锅滚油的事有酱油干子承担,茶干清高自许,专以品茶助兴、调节情绪、培植话题、打发闲适时光为己任。这类入口搅舌之物,首先身量要小而紧凑,温文尔雅,不能一下子就将肚子塞饱了;其次是要筋道耐咀嚼,且越嚼越有味;再一点,是内涵丰富,咸甜鲜香诸味皆有。

江南集镇上老一辈人,都是很会享受的。“早晨皮包水,晚上水包皮”,早吃茶,晚泡澡。吃茶当然是去茶馆(早年的茶馆与酒家不分),款款地坐定,伙计送一壶香茗,捎几碟小吃,糖姜、水煮花生之外,茶干子是少不了的,当然,有时也会携上臭干子联袂出台。缓缓斟细细嚼,轻拢慢捻抹复挑。要是来点主食,则有小笼包子、油炸锅巴等。倘若邀了几个朋友,茶叙的口舌间,有茶干助阵,不仅意兴遄飞,而且无论是几盏青瓷的小碟,还是一套朴雅的紫砂,皆风雅入眼,既好吃也好看。即使是在自己家中喝早茶,也是要摆出几盏香菜、醋萝卜、腌红辣椒片,其中茶干是手撕的,看上去有一种残缺的美。再说那泡过澡之后,华灯已上,腹中正好虚空,披条浴巾,半躺卧榻之上,茶汤饮了一盅又一盅,佐茶的风味茶干两根指头拈了,细嚼慢咽,有时搭配听点收音机里的戏文……要的就是这份闲情逸致。

茶干酱茶色,通常又被叫做香干或五香茶干子。酱油干子掰开来里面的颜色稍浅,而茶干通体都是深深酱色。茶干比一般的干子小且薄,硬朗一些,制作时加进了特别的调味料,筋道,耐嚼。

最著名的茶干,当然要数马鞍山的采石矶茶干。采石矶有太白楼,和诗仙李白深有渊源,很是沾染了些诗仙之气。其实采石矶茶干也就三百岁的历史吧,不可能为诗仙助过酒兴,一种区域性的地方小食品,流传至今,特色和口味才是最主要的因由。记得早先采石矶茶干大大厚厚的,撕开纸包,茶干上都有清晰的布纹,掂手里晃悠悠,却怎么也悠折不断。又因内中加了鸡丝、虾仁或是火腿,以鸡汤做卤,故味极鲜美,食后口齿留香。那时坐火车经南京、马鞍山,都要在站台上买上十多包,回来后遍散亲朋好友。现在食品大大丰富了,却难寻回往日的口味和那样的经历了,很怀念那时的感觉。眼下,产于当涂黄池的金菜地茶干后来居上,大有超越采石矶茶干的势头。好在这两种茶干都属于马鞍山,应该有裙带之谊、袍泽之亲。

数年前,我们去马鞍山市参加作家协会交流活动。在采石矶公园林散之纪念馆举行茶话座谈时,香茗水果之外,主人在盘子里还摆上一种极其精致的茶干,小包装,一袋一块,比邮票大不了多少,呈均匀酱红色,品质纯正,形薄肉细,韧性十足,对折不断,咀嚼之下,香、韧、鲜、嫩,回味特别悠长。听了介绍,方知是定量生产的专用于接待外宾和出口级别的加料茶干。因为我们赞誉有加,主人高兴,连打了几个电话,请示协调之后,派一辆小车往一个什么地方跑了一趟,拉来两大纸板箱这种茶干,让我们又尝又带,狠狠享受了一回外宾级优待。

若论豆腐产业之盛,不能不说到徽州。徽州的毛豆腐、臭豆腐之外,便是茶干。我去过休宁县五城镇双龙村,那里是五城茶干的产地,也是“山水画廊”新安江的上游率水河和颜公河交汇处,古树,石桥,深巷,满眼徽景,绿意幽深,村里几乎家家做豆腐干。磨浆、滤浆、煮浆,空气中飘浮着醇浓的煮茶干所特有的桂皮、大料的香味。探身走入人家后院,若凑巧是茶干刚出锅,主人会笑呵呵请你免费品尝。刚出锅的五城茶干,其色深浓,如同国漆一样黑里带红,红中发亮,外表满是蒲包纵横交错、细密有致的纹路。咬上一口,细实紧密,如嚼鸡脯,伴随一种难以言说的异香,让你越嚼越入味,欲罢不能。主人为示范他们的货“硬”,会当你面掂一块茶干,从中间对折,却不断裂。

一河之隔的对面白墙黛瓦连绵处,就是龙湾村。龙湾茶干飘香徽州数百年,更是声名远扬。相传,乾隆皇帝下江南,品过龙湾茶干,觉其味道颇不俗,遂趁兴以手中把玩的印石在茶干上盖下一个深深无字印,无字之印即为口,寓意“有口皆碑”。去年五月,为看世博会,我在上海闵行一家超市挑选可带的食品,其中就找了一袋龙湾茶干。那里面每一块茶干上,果然都有一个圆形印章。

江南有名气的茶干很多,像三香斋白蒲茶干,为清代湖州人屠氏开设三香斋茶干店所制,街坊邻里称之为“屠三香”,系白蒲一绝。南京人比较认同桥林茶干。桥林茶干属于蒲包干子的一类,或咸鲜或咸中带甜。

大约是在“文革”的中期,我老家的那个生产队有人领头办起“卫东豆腐店”,以物易物,你想吃豆腐或豆腐干子,就得从家中称来相应分量的黄豆。加工盈余下来的黄豆即为剩余价值,平时本队社员吃豆腐,可凭工分扣除。人说世上有三样苦:撑船、打铁、磨豆腐。我是前后两桩苦事都干过。好在“卫东豆腐店”的事并不算太复杂:黄豆磨浆做豆腐,豆腐可压成千张,压成白坯干子;白干子放墙角臭卤缸里沤成臭干子,若是投酱油锅里煮一夜,就是酱油干子;白坯干子进一步压紧实,酱油锅里再配上辣椒、肉桂、八角等(那时糖紧张,就以糖精替代),煮出来就是茶干子。那小小的茶干,韧而不坚,香而不烈,黝黑中泛着光泽,粗看上去貌不惊人,却端正四方,俨然是那个年代里的奢侈品。所以茶干子也只在过年过节时才做很少的大半锅,而且还要严密地瞒过上面的检查。

茶干当然也可以用来做菜,早春二月,茶干切碎凉拌马兰头,拌荠菜,清香爽口,令人食指大动。茶干切丝炒蒌蒿,炒香芹,锅勺一响,满屋飘香。夏日傍晚,柳荫初凉,蝉鸣悠长,端上一盘茶干炒红辣椒丝,再就着一碟咸鸭蛋,将绿豆稀饭喝得呼呼生风,谁说不是清贫的富足哩。若是硬要叫茶干由平凡变奢华,可去看一下《红楼梦》里制作“茄鲞”的讲究。虽是由一只茄子表现出来的,但参与者却有香菇、冬笋、五香茶干,绍酒、糟酒、酱油、糖、盐、水淀粉更是缺一不可……下足了材料和功夫,尤重细枝末节,奢华处处体现。那种大家族的排场,或许一块五香茶干也会弄出“十来只鸡来配它”,说不清谁抢去了谁的风头,复杂的操作,早已超越口腹享受的过程,这哪有让焦大抓几块茶干跑下屋里灌老酒、灌足了老酒就骂娘那样痛快。

有时想想,品茶干亦如品人生,不过是压扁了的人生,浓缩了的人生,个中滋味,不可言喻。犹如某个时日坐在曾经的火车上,旅行保温杯泡好碧螺春,随手撕开一袋茶干,或饮或嚼,眼睛却是漫不经心地望着车窗外……人生之旅呵,注定没有归程。

想着这些,不知道算不算茶干的闲情逸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