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丁亦可写作安刺,听来则为“安鸡”,而在湖北话和安庆话方言区则称其“安丁佬”或“安丁胡子”。昂丁通体着鲜黄色,有点形似鲶鱼,而较鲶鱼小得多,上下唇两边同具四根口须。昂丁和鲶鱼一样有刺,不过鲶鱼只在胸鳍两旁长了两根不甚明显的刺,昂丁却支棱着三根大刺,特别是背上那根刺极大极尖利,呈锯齿状,有毒,倘一不小心扎着手,又疼又胀,令你抱着手吁吁倒吸冷气。然而这昂丁亦有趣,当你恶作剧地捏住背刺将它提起来,它不怎么扭动挣扎,却会瓮声瓮气发出“嘎嗡嘎嗡”的叫声。因我们那里乡下人称外祖父为“嘎(家)公”,所以常看到昂丁被人提在手中,在哄笑声中追着哪个倒霉蛋迫其喊“嘎公”。
或许是那三根支张着的大刺碍事,昂丁游姿笨拙,左支右绌的,同时,它也是水中最有名的老实头。钓过鱼的人都知道,最好钓的鱼便是昂丁。昂丁大大咧咧的一点心数也没有,咬了饵后就一根筋朝水底拖,很少有脱钩的。早年农家每到春二三月里都要捞塘泥积肥,呆头呆脑的昂丁时常会夹在黝黑的塘泥中被那畚箕状的罱夹子夹上来。我小时候,每个春夏之交的傍晚都要抱一把绷绷钓去塘口插放。有一回,将三张钓忘在一处塘梢湾里,三日后想起来去寻时,每张钓上竟都拉起一条大昂丁,约有三四两重——与通常所见明黄色昂丁不同的是,这几条昂丁浑身作青绿色,圆滚滚肉嘟嘟的,甚是少见。
昂丁觅取活食,和鲶鱼一样,其肉如蒜瓣无刺,尤适宜喂幼儿吃。无论在高档酒店还是路边小饭馆,昂丁都是一道极受欢迎的菜肴。昂丁除了红烧、烧酸菜,还有汆汤,汤极白,肉细腻嫩白。芜湖人颇爱“安鸡笃(炖)豆腐”,特别是在冬天,几个朋友叫上一个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安鸡锅子”,再配上红椒青蒜和绿芫荽,外加三两盘炒菜,脱去外衣,细酌慢饮,嘘去块垒,品尽世情,额上微汗涔涔……味道的厚薄,便这般融入人情冷暖的领略里。
扬州人爱以昂丁伴臭豆腐(他们叫臭大元)红烧,其法是将昂丁在锅中煎透,烧至入味,再倒进铺有黄豆芽底料的沙锅中,加酱油,以小火慢炖,直至臭豆腐发泡起孔。上桌后,掀开沙锅盖,仍自颤颤地沸腾不已。此时撒些葱花、香菜末,红绿相间,未动筷子便有喷香与臭歪味一起扑入鼻孔。鱼与臭豆腐均极嫩,香鲜甜臭,诸味杂陈,犹如五色人生。
四五年前的烟花三月,我去苏南天目湖旅游度假村参加一个苏浙皖三省的联席笔会,在那里品尝了极具特色的昂丁汆汤。据我分析,他们是将昂丁加料先腌入味,然后投沸油中炸透,再倒沙锅中用重姜的汤水文火慢炖,直至汤色浓白如牛奶,上桌时撒放胡椒、葱花。吃肉也好,喝汤也好,那真是入口难忘,其味之鲜美,让我此时想起,都不禁食指大动。
昂丁学名的写法,是鱼旁加央,和鱼旁加斯,按认字认半边规则,可念为“央斯”。但是《新华字典》未收入这两个字。在汪曾祺的文章里,他是写作昂嗤,大约亦是缘于昂丁的那颇为有趣的叫声。记得汪老还在一篇文章里说过,世上最美味的,便是昂丁眼眶斜下的腮帮上两小粒黄豆瓣般大的活肉,这让我一下就记住不忘。此后凡有机会,我总是将筷子直取目标,但从来没有吃出特别的滋味,只是作为保留在心底的对这位有趣老人的一点心仪而已。
黄颡是昂丁的另一个学名(学名竟然有两个,够派的),八十年代中后期,我读过一篇叫《黄颡老太》的中篇小说,布局诡奇,笔力雄浑,给我留下极深印象,可惜没记住作者名字。
之所以称做安丁佬,我以为,“昂”或“安”皆为其叫声的谐音,“丁”者,乃三叉戟刺之支棱状也,“佬”者拟人化,足见此鱼之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