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椿树,不只生长在江南,但水软风轻的江南,生长的肯定是最动人的村上椿树。香椿树是树中丰仪伟岸的美男子,树形挺直,材质深红油亮,纹理清爽动人。春天里枝头长出最美味的叶芽,初夏天,它们飘着细碎白花的浓荫会撒满南方村庄所有的院落。
当年,外祖母家的老屋前,有两株同根的腰身一般粗壮的香椿树,连体并立于竹篱笆边的院角之间。每年春天的雨水之后,阳光下,它们就一起摇动着满枝头乖巧的红叶儿,在四月的熏风里骄傲地生长呼吸,空气中流溢着一缕缕青涩的香气。
每逢冬去春来,布谷鸟一叫,沟渠里流水哗哗,满乡野都是阳春动人的微笑,远处一重一重的山峦,显得空灵而遥远,林间、宅边大大小小的香椿枝头开始喷芽。三五日春风一吹,那些曲屈挠弯的芽甲从紫褐色的绒层里争先恐后地钻出来,舒展嫩叶,在饱含水分的阳光照射下,远远望去,满树像燃起嫣红的火苗。姑娘和孩子们便可拿起竹竿和顶叉欢声笑语“打椿头”了。
树上长出来的菜,临风流韵,恣意高扬,肯定很有点另类,不会低调随俗。香椿头那股冲冲的窜窜的清气,败火功能超强,尤能令人身心为之一快。将香椿头洗净投开水一烫,切碎与豆腐凉拌,浇点小磨麻油,不待举筷,那动人的色香味早已由眼底飘入口中了——诚如汪曾祺所谓“一箸入口,三春不忘”。一盘雪白的豆腐片,中间码一小拢碧而细碎的凉拌香椿,在油荤很大的宴席上见到这样一道返璞归真的菜,那会叫人神情和口舌都为之一爽!而香椿炒鸡蛋,无论是草根的灶间还是豪华食府,都是最通行的菜肴。只是在食府里称做香椿头涨鸡蛋的,于其中增添了肉糜,有时还加上剁得极细的茶干,以重油煎得丰满鼓胀,味道真是没的说。
在早年的记忆里,外婆有时会将我采来的香椿头切成细丝与煎黄的蛋皮同拌,码在白瓷盘里,淋上熬熟的菜子油,盈绿轻红间着灿黄的一盘端上桌,不说吃,光是看,要多养眼有多养眼。嚼一口这样的香椿头,让清气在嘴里缓缓蔓延,那感觉就像把春天含在嘴里,一点点地品味消受……即使是童稚的心里,也溢满了馨宁生活的安怡与美好。
与我们邻近的泾川那边,当地人将香椿头当做小葱芫荽那样用来提鲜去腥气。比如煮鲜鱼汤,撒上点香椿嫩叶,吃了鱼肉之后,那鱼汤,你还可以连喝两大碗。徽州人离乡出外,所带的干粮中,就有香椿馃,又叫盘缠馃,吃着这样的馃,千里万里不忘家园。而一种极具乡土风味的“香椿面鱼”,则有点情同恶搞,是将嫩香椿头洗净,沥净水分,在调好的面糊中没头没脑地拖一下,披披挂挂地投入热油中炸成金黄色,有着非同寻常的咸酥脆香,绝对比西餐馆里挂浆炸出的番茄生菜好吃多了。因为是整支香椿头炸成后,支张似鱼形,故有此名。
雨(谷雨)前的椿头雨后的笋,打椿头是非常讲究时令的。故乡的谚语有:雨前椿头嫩无丝,雨后椿头生木枝。故乡人只打侧枝和旁逸斜出的将舒未舒的芽叶,而不会去碰主枝顶端的壮实椿头。打下的椿头一时吃不完,外婆就晾干腌起,放入吸水坛子里封好,不管隔多长时日打开,都是那样壅香绕鼻,甚至连颜色都没有多少改变。
人们常将太和香椿推为极致。太和著名的香椿品种有紫油椿、黑油椿、红椿和青椿,又以紫油椿质量为最。相传唐时紫油椿曾专做贡品,每至谷雨前后,驿道上的快马驮的就是上等紫油椿芽,昼夜不停飞驰长安。真是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香椿”来!犹如环肥燕瘦都是美丽的哀愁,我不知道故乡的香椿是什么品种,只知故乡的香椿全部是嫣红的叶,油亮的梗,据说那是布谷鸟啼出的血溅在上面染成的,因为布谷鸟总是喜欢停在高高的香椿枝头悠长啼鸣,一声声传播春的消息。
有时我禁不住想,一个人对一方故土食物的喜爱,这同他个性的形成,会不会有直接的关系呢?我是一个有点诗性清扬的人,风来雨去,云卷云舒,每当我把乡情当做美食一起享用时,便总是止不住想起一些与我一同分享过它们的逝者。故乡的风味和流韵,如同一张旧唱片,它在我心的深处缓缓转动,风一样把我托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