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是第一次到肯塔基州的莱克辛顿来,只是每回都是来去匆匆,只有这一次,悠闲地在市内逛了逛,逛出一些感想来。
肯塔基的地理位置很特殊,位于南北之间,又可以算是“中西部”,是美国的“中原”地带。美国建国初期,这里还是边远蛮荒之地,那时的美国还没有肯塔基州。后来美国向西开发,一个个的新州加入联邦。那也是美国政治制度渐渐扩展的时代,下层豪杰在边远地区的地方政治中出头露面的机会开始多起来。第一个靠战功崛起的安德鲁·杰克逊总统,就是从肯塔基南面的田纳西州出来的。又过了二十多年,林肯和他的政敌道格拉斯,还有从道格拉斯的民主党里分裂出来的布莱肯利奇,就都是肯塔基州和稍北的伊利诺伊州的人了。政治中心在地理上从传统的弗吉尼亚州和马萨诸塞州往西移,政治舞台则从少数精英圈子向下层平民降低。
我们走进一所学校。这是一所私立大学,很小,建筑物极为典雅,环境幽静之至,想来学费也一定贵得不得了。从校门口的一块纪念标牌上得知,在1780年,肯塔基还未加入美国的时候,它就已经成立了。就是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大学,毕业生里出了两位副总统、一位最高法院大法官、五十位参议员、一百零一位众议员、三十六位州长、三十四位驻外大使。这番业绩听起来令人印象深刻,其实只是说明,早期政治权力还是一个不大的小圈子的游戏,这是制度民主化之前的精英政治遗留的痕迹。
亚伯拉罕·林肯是制度民主化以后第一个真正具备平民特征的政治家。他出生在肯塔基州的农舍里。林肯的崛起,标志着美国从建国初期共和国精英政治到民主政治转变的完成。从此,民主政治家来了。
政治家,politician,有时候也译成政客。中文里,政治家是褒义词,政客是贬义词。英语里,politician中性而有时略带贬义。民主一旦完成,也就意味着传统的政治家,statesman,转变成民主政治下的politician,现代政治家和政客。在古典共和政治的时代,特别强调政治家的道德水准;在现代民主政治的时代,这种对个人道德的强调不仅是一种奢侈,而且失去了现实的操作意义。古典共和政治诉诸于道德,现代民主政治则诉诸于制度。
林肯出身农家,没有机会受完整的正规教育,前面提到的那所大学,他是没有资格进去的。他干的是伐木工、店员、农庄帮工、摆渡工、土地丈量员。他没有贵族祖上的余荫,也没有机会建立疆场功勋,他的唯一手段是竞选演讲。在一生无数次的竞选演说中,他从不讳言自己出身卑贱,“这儿是谦卑的亚伯拉罕·林肯”,“如果你们选了我,我将万分感激,如果你们不选我,我也同样万分感激”。美国南方牧场要用一种劈开的树干做围篱,劈树干是最费力气的粗活。林肯的支持者却常在林肯演讲的场所放一堆劈开的树干,以表明我们的候选人曾经是干这种粗活的。林肯的儿子觉得不好意思,说现在满世界都知道爹是劈树干的,林肯却很乐意这样。道理简单得很,这样就在感情上接近了下层民众,而选票就在他们手里。其实,那一系列的粗活,林肯并不擅长。他干粗活只干到二十一岁。林肯最感兴趣的是政治,他是一个天生的政治家。他搬迁到伊利诺伊州后,在地方小镇上开始竞选,二十出头就选上了州众议员,开始了他的政治家生涯。
后来的人们都说,林肯领导了美国人民废除奴隶制的斗争。有一个传说,说林肯在二十来岁的时候去了一次密西西比河口的新奥尔良,在那里的市场上,看到一个面目清秀的黑人少女正待出售。这个镜头刺痛了他,他发誓,有朝一日找到机会就要粉碎奴隶制。后世史家考证说,这多半是人们编出来的故事,因为从那以后,有整整二十年,林肯在自己的政治活动中,从来没有下手打击奴隶制。作为一个普通人,林肯是一个富于同情心的人,是一个有正义感的人。毫无疑问,他在道德上痛恨奴隶制。可是他在奴隶制面前保持了沉默,因为政治家不得不寻找成功的机会,那时废奴的时机还不到。林肯出生的肯塔基州,是十九世纪前半叶美国国内奴隶买卖的输出基地,肯塔基州的四分之一人口是黑奴,有大批肯塔基黑奴被卖到更需要劳动力的南方。奴隶买卖假如真的刺痛林肯的话,是用不着跑到新奥尔良的。我们在莱克辛顿参观了林肯夫人玛丽·塔德的娘家。塔德家就蓄奴。
1854年,国会在伊利诺伊州的参议员道格拉斯的活动下,通过了坎萨斯—内布拉斯加法案,这个法案取消了1820年在“密苏里妥协案”中规定的北纬36度30分以北不得蓄奴的法律。道格拉斯的理由是,是否允许奴隶制,应该是各个州的人民自己来决定,是“地方自治”,是“民众自决”。他打的居然是一张“民主牌”。这个法案不仅激怒了废奴主义者,也使北方大多数不愿意和黑人共处的民众感到忧虑。北方的大多数白人并不是激进的废奴主义者,他们不喜欢黑人,甚至讨厌、害怕黑人。根据新的法案,黑奴就可能向北方蔓延,影响北方白人民众的工作和生活。这是美国建国半个多世纪后奴隶制回光返照的时刻。林肯意识到了阻挡奴隶制的责任,他也看到:他的机会来了。1854年8月,林肯第一次在公开演讲中谴责奴隶制。他说:我痛恨奴隶制,因为我确信这种制度是不道德的,是邪恶的。
从此以后,一直到1860年被选为总统,整整六年时间里,当他面对北方民众的时候,他就一遍一遍地在道德上谴责奴隶制,毫不讳言他痛恨奴隶制;而当他面对南方民众的时候,他苦口婆心地解释,他并不主张废奴,废不废应该是各州自己的事情,他主张的是:不能让奴隶制向北方扩散。他个人虽然痛恨奴隶制,但是他主张让奴隶制自然死亡。
1858年7月10日在芝加哥——北方废奴主义的大本营,林肯发表演讲:
让我们抛弃不同人种之说,不同种族之说,某种族更为低级故而必须置于一种低级地位,诸如此类的无稽之谈。让我们抛弃所有这一类的东西,让我们在这块土地上,团结如一人,直到我们能够再一次站起来宣布,所有的人生而平等。
两个月后的9月18日,在南方查尔斯顿——蓄奴主义者的大本营,林肯发表演说:
我必须说,我不是,也从来没有,主张以任何方式实行白人和黑人种族的社会及政治平等;我不是,也从来没有,主张让黑人也有选举权,也能当陪审员,也能担任公职,也能和白人通婚。
这两场演讲,都赢得了听众的热烈鼓掌。什么是林肯的心里话?哪个林肯是真正的林肯?这样的问题,只有在古典共和政治下,才是有意义的。在现代民主政治下,这个问题失去了操作意义。政治家既有用自己的理念和道德良心引导民众的责任,更有追随民意、笼络民意、塑造民意的需要。事实上,你已经不可能有把握地知道,什么时候他是一个基于原则和道德说话的政治家,什么时候他是一个权衡利弊说话的政客了。著名史学家理查德·霍夫斯塔德认为,这是寻求民众选票支持的职业政治家的正常表现。当然,即便如此,政治运作的这两个部分如何侧重,是否有一定的原则,依然能够看出一个优秀的现代政治家和政客之间的区别。
和道格拉斯进行的七次著名的辩论,表现出了林肯作为一个政治家的智慧。道格拉斯为奴隶制辩护,辩护的不是奴隶制的道德,而是民众的财产权,是地方自治和民众自决,是州权。毕竟是民主时代了,道格拉斯是在向民众呼吁,可他是向一个单一阵营发出诉求。林肯也是在向民众呼吁,却是在激进废奴主义者和害怕黑人的民众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向两边发出诉求。1860年大选,民主党分裂,肯塔基州的前任副总统布莱肯利奇和道格拉斯分道扬镳,林肯“渔翁得利”,当选为总统。可是,南方十一个州的大选举团没有一个人投林肯的票。林肯得到的民众选票,仅为百分之三十九。
亚伯拉罕·林肯
选票状况已经预言,林肯面临着情绪激昂的民众的对立。对于一个国家的总统来说,这实在不是一件乐于看见的事情。四年总统任期,林肯只做了一件事情,打了一场南北战争,美国唯一的一次内战。
林肯尚未宣誓就职,南方七州已经宣布分离。林肯总统接手的是一个残缺的国家。他即使有意战争解决,目标也是要维护联邦的统一和完整,而不是废奴。他直觉不能由他来发动战争。他要南方人先打第一枪。联邦政府在南方查尔斯顿的海港里有一个孤零零的苏姆特要塞。要塞里的百十来个士兵,位于南方的咽喉要地,给养不足,支撑不下去了。林肯不下令将其撤回,却通知查尔斯顿的南卡罗来纳州州长,说联邦政府将向要塞提供给养补充。这等于表示,联邦政府不承认分裂,联邦的军事要塞将在查尔斯顿海港里长期存在。这一策略,逼得查尔斯顿的南方人动手要把要塞收回,于是向苏姆特要塞开火。南北战争就此爆发。
可惜,那个时候的美国人,谁都没有估计到战争的残酷性。战争爆发后,林肯总统的第一个征兵令,只征召七万五千人,从军三个月。那个时候林肯总统脑子里,可能还觉得短暂冲突之后,还是可以在几十个政治家之间达成妥协。他肯定没有想到,这场战争,将持续四年,美国将损失六十一万八千个青壮男子。那时已经有了照相术,南北战争留下了很多照片。我们现在看到的林肯总统照片,无一例外是紧皱眉头、忧伤焦虑的沉重表情。林肯夫人博物馆的工作人员介绍说,虽然肯塔基州没有加入南方邦联,肯塔基人却认为自己是南方人。这位第一夫人的娘家,有几个兄弟参加了南方叛军,有多人战死在战场上。南方人骂这位第一夫人是叛徒,北方人则指责她是南方派在白宫的间谍。她的一位女友,见了林肯总统后说,“天哪,他为什么总是这样苦着脸!”林肯总统怎么可能不苦着脸呢?引出一场内战,丧失六十一万八千个生命是什么分量,任何一个有道德的政治家都不会无动于衷。正是这紧皱的眉头,证明了林肯总统在某种程度上,仍然是古典的statesman。
结束南北战争这场灾难的,不是林肯总统,而是南军的司令罗伯特·李将军。和林肯总统相比,李将军就像是从历史里走出来的老派绅士。他们生活在同一个时代,却活生生的是两个时代的人。李将军出生在弗吉尼亚,那是政治舞台随着民主化而西移以前的政治中心。李将军和华盛顿将军有亲戚关系,在精神上则仍然继承着华盛顿那一代的绅士准则。在社会活动的舞台上,他们古典一代和民主时代的人有一个区别:风兴浪起的时候,民主时代的人倾向于向下诉求,向民众呼吁;古典时代的人倾向于向内诉求,诉诸自己内在的道德良心。
李将军是一个职业军人,听从国家的召唤对他来说,就是听从弗吉尼亚州的召唤。他素来痛恨奴隶制,很早就解放了自己家的奴隶。他也反对南方的分离,更反对用战争来解决分离问题。他从军人的眼光得出结论,北强南弱,南方根本没有在一场长期战争中取胜的机会。可是,当弗吉尼亚州在南北战争打响以后宣布分离,加入南方邦联的时候,他不得不服从弗吉尼亚州的征召,带领南军开始了艰巨的战争。四年后,1865年春天,李将军置个人荣辱和生死以度外,在阿波马托克斯向对手格兰特将军投降。他唯一的要求,是要求北军善待他的士兵。从出征到投降,李将军的所作所为,在道德上一以贯之,达到了尽善尽美的地步。李将军的投降,是美国民主化后,古典政治人格最后的告别演出。从此以后,在美国政治舞台上,你大概只能期待林肯的出现,却很难再期待罗伯特·李将军这样的人了。
李将军投降后不过几天,林肯总统被刺杀,他倒在了自己的岗位上。在美国历史上,南北战争是一个转折点。南北战争以后国会通过的宪法第十三和第十四修正案,终于从法律上废除了奴隶制度,并且提出了“正当程序”和“同等保护”的原则。再往前推三十年,一个法国人托克维尔访问美国后,曾提出了“多数的暴政”的担心。民主是多数的统治,如果多数决定对少数人施以暴政,就像美国的奴隶制那样,用什么来纠正和防止?南北战争后的美国回答说:民主原则加上人权法案,再加第十三和第十四修正案。
美国就在那个时刻完成了古典共和政治到现代民主政治的转变,这是一种历史进步。从此以后,民众眼睛里的政治家,不再有statesman,而全部是politician了。他们不再要求站出来竞选的人都是华盛顿总统、杰弗逊总统那样的绅士,他们不再奢求德高望重。他们也不再相信这些政治家的演讲都是实话、都是心里话,他们用怀疑的眼光来看待台上的人。他们知道,这些人说话有可能言不由衷,有可能避重就轻,有可能纯粹是为了选票而一时献媚于民众,欺瞒民众。但成熟民主制度下的民众,也不会因此而对制度失望。他们知道,避免政客为祸,只能依靠反对派的平衡,依靠开放的积极的新闻监督,依靠启蒙了的民众自己。他们知道,人是靠不住的,只能依靠健康的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