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说孔子的药方。
孔子能为有病的社会开出药方吗?很多人认为能。孔子自己这么认为,他的崇拜者和追随者也这么认为。有一次,孔子路过卫国边境上一个叫做“仪”的小城。小城有个小官,叫“仪封人”。封,就是封土植树。封建时代,国与国之间的边境线,要挖沟,封上土,再种上树。仪封人,就是管仪城这些树的,也就是管仪城边境线的。此人也是个追星族。但凡路过仪城的名人,他都要见,因此也要见孔子。见了以后,佩服得五体投地,对孔子的学生们说:诸位不要因为一时半会做不到官,就有失落感吧(二三子何患于丧乎)?天下无道已经很久了,老天爷正要让你们的老师当木铎呢(《论语·八佾》)!木铎,就是带木舌的金属铃铛。古代公家有事,要摇这铃铛;使者出行,也要摇这铃铛。所谓“天将以夫子为木铎”,也就是要孔子代天立言、替天行道了。
既然如此,孔子也就不能不拿出他的药方来。当然,这个药方,也只是他自认为找到了,当时并不管用。但是,这个当时并不管用的药方,后世却有人认为管用。直到现在,也有人认为有用,还主张拿来治现在的社会病。
那么,孔子的药方是什么呢?
也只有一个字:仁。
什么是“仁”?简单地说,就是“爱人”(《论语·颜渊》)。这是孔子对樊迟的回答。樊迟,前面说过,就是因为要学农,而被孔子骂作“小人”的那个。孔门弟子三千,被宣布为可以挨揍的有一个,挨骂的有三个。可以挨揍的是冉有,原因在本节的最后部分会说。挨骂的三个,是子路、宰予、樊迟。其中,子路挨骂最多,宰予最惨,樊迟也因为问题不靠谱挨了一次骂。其实樊迟在《论语》中出现六次。其余五次,一次问孝,一次问修行,三次问仁。问仁的三次,两次同时问知,都很靠谱。问修行的一次,还被孔子表扬为“善哉问”(《论语·颜渊》)。可见樊迟也是好学生。
樊迟向孔子问仁,孔子怎么说?樊迟问了三次,孔子有三种回答。这也不奇怪。孔子的学生问仁,往往是问“怎样才能做到仁”。孔子回答的,也都是这个问题。不同的时候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情况,所以孔子的回答也不同,不能拿它们当定义。
比较接近于定义的,就是“爱人”。我们来看孔子怎么说。据《论语·颜渊》,樊迟问仁,孔子说“爱人”;又问知(智),孔子说“知人”。樊迟不明白(樊迟未达)。孔子就又说:“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枉,就是弯曲;直,就是平直;举,就是拿、把、将;错,就是措,也就是放置、安放、安排;诸,就是之于,也就是“它在”。所以,这句话直译过来就是:把平直的放在弯曲的上面,就能使弯曲的变成平直的。
这话没头没脑,不要说我们听了不明白,就是樊迟听了,也是一头雾水。但是樊迟不敢再问,只好退出来问自己的同学子夏。子夏悟性好呀!他能从美人的笑容和眼睛(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想到“礼”,大受孔子表扬(请参看本书第一章第四节),所以樊迟要请教子夏。子夏怎么说呢?子夏说,哎呀,老师的话,内容太丰富了,太深刻了(富哉言乎)!想当年,舜帝和汤王,在千百万人当中搞海选,选出最有仁德的皋陶和伊尹,那些邪恶的人就都跑掉了嘛(不仁者远矣)!
按照子夏的这个说法,所谓“举直错诸枉”,就是“把正直的人提拔起来,安排在邪恶的人之上”。后世许多学者,就是这样翻译的。但这有问题,因为孔子后面还有话,即“能使枉者直”。这话按照前面的理解,就应该翻译为“能够使邪恶的人变得正直”,而不是“邪恶的人就都跑掉了”。事实上,舜帝和汤王选贤任能的结果,也只是“不仁者远矣”。那些“不仁者”改邪归正,变仁变直了没有?好像没有。这就不能算是“能使枉者直”。所以,子夏的解释,也只是他自己的理解,未必是孔子的原意。
其实依我看,这事也不可太拘泥,认死理。也就是说,我们不必一定按照子夏的说法,把“枉”认定为邪恶的人,把“直”认定为正直的人,也可以做更宽泛的理解,解释为“错误”和“正确”,或者“错的”和“对的”。如此,则孔子的话就可以这样翻译:用正确的替代错误的(举直错诸枉),就可以改正错误(能使枉者直)。
这就是开药方了。实际上类似的话,孔子还在别处说过。据《论语·为政》,鲁哀公曾经向孔子问政。鲁哀公是在公元前494年,即孔子五十八岁那年即位的。当时孔子正在卫国做官。哀公问政,应该是公元前484年孔子回国以后。哀公问怎样才能让人民服从(何为则民服),孔子的回答,是“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这句话按照我的理解,就可以翻译为:用正确的替代错误的(举直错诸枉),民众就心悦诚服;用错误的替代正确的(举枉错诸直),民众就不会服从,或者口服心不服。这岂非开药方?
那么,什么是正确的(直),什么是错误的(枉)?
很简单,礼,是正确的,是“直”。非礼、失礼、乱礼、坏礼,都是错误的,也都是“枉”。为什么呢?因为在孔子他们看来,礼,不但是“礼”,也是“理”;即不但是礼貌、礼仪,也是真理、道理。真理都是正直的,所以“礼”也是“直”。相反,礼坏乐崩,当然是“枉”。枉则曲,直则正,理直则气壮。因此,一个君子或者有志之士,面对礼坏乐崩之“枉”,就应该理直气壮地“举直错诸枉”,用正确的“礼”取代不正确的“非礼”。
可是,怎样才能“举直错诸枉”呢?
克己复礼。这是孔子对颜回的回答。据《论语·颜渊》,颜回也曾向孔子问仁。孔子的回答,就是这四个字。什么叫“克己复礼”?一般的解释,都说克己就是克制自己,复礼就是复归于礼。但这里有一个问题:礼,原本是理直气壮的,怎么还需要克制自己?因此也有人解释说,克,就是能够;复,就是实践。克己复礼,就是能够(克)亲自(己)实践(复)礼。这个我们就不讨论了。总之,只要能够“克己复礼”,就能“举直错诸枉”,拯救这个有病的社会。这就是孔子的药方。
不过这样一来,又有了新的问题:靠什么来“克己复礼”?
仁。或者说,仁爱。孔子在回答颜回的问题时,说得很清楚:“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归,有人说是赞同(朱熹),有人说是称许(杨伯峻),也有人说是回归(李泽厚)。其实都一样。就是说:只要我们能够“克己复礼”,那么,普天下人也都会赞同和称许,从而使全社会回归到仁。
这样一说,就让人糊涂:又是仁,又是礼,到底是仁还是礼?
是仁,也是礼,但归根结底是仁。孔子说过:“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论语·阳货》)这话翻译为白话文,就是:礼呀,礼呀,难道就是玉器和丝绸?乐呀,乐呀,难道就是金钟和皮鼓?也就是说:礼难道就是礼物,乐难道就是乐器?当然不是。那是什么?是仁,是爱。
这一点,在孔子那里十分明确。孔子认为,我们之所以要有礼,要有乐,就因为人们有爱心。爱心是需要表达的,表达的方式就是礼和乐。比方说,父母去世,要披麻戴孝,守丧三年,就是为了表达爱心。为此,孔子和宰予,还曾经有过一次不愉快的辩论。
宰予,前面说过,就是因为白天睡觉被孔子痛骂,却又极其崇拜孔子的那个学生(见第一章第六节)。此人在孔子门下属言语科,大约是能言善辩的。但观点往往与先生不同,还爱较劲,因此不大招孔子待见。不过宰予好像也不在乎,该问还问,该说还说,甚至刁难老师。据《论语·雍也》,宰予也曾向孔子问仁。但他不像其他同学那样老老实实、恭恭敬敬地问,而是出了个假设题。宰予问:假设告诉仁者(仁者,虽告之曰),说有个好人掉到井里去了,他也跟着跳下去吗(其从之也)?虽,就是假设。这种假设题都不好回答。比如许多女人都喜欢问:我和你妈掉水里去了,你先救谁?就怎么回答都不是。宰予这个“虽告之曰,井有仁焉”也一样。孔子怎么回答?孔子说,怎么会这样呢(何为其然也)?意思就是:怎么可以这样假设呢?孔子接着说:对于君子,可以要求,不能陷害(可逝也,不可陷也);可以欺骗,不能愚弄(可欺也,不可罔也)。当真有人掉进井里,君子肯定要救。但你不能故意弄个人到井里,然后把君子也弄进去。这就是陷害。你也不能哄骗君子,说井里有人。等他下去了,你又看他笑话。这就是愚弄。再说了,救人也未必一定要跳井,还可以有别的办法嘛!总之,对君子,你只能实事求是,不能设套。这一次辩论,孔子赢了。
关于三年之丧的辩论,则谁也没能说服谁,不欢而散。据《论语·阳货》,有一次,宰予跑去对孔子说,三年之丧,这时间也太长了吧?照学生看来,有一年也就足够了。为什么一年呢?因为陈米吃完(旧谷既没),新粮登场(新谷既升),就是一年。打火用的燧木,春夏秋冬,各取一种。一个轮回(钻燧改火),也正好一年。所以一年合适。
这无疑是对礼乐制度的直接挑战。但宰予不愧是言语科的学生,话说得理直气壮。宰予说,为什么要反对守丧三年?因为“君子三年不为礼,礼必坏;三年不为乐,乐必崩”(礼坏乐崩一词即出典于此)。三年之丧既然会导致礼坏乐崩,当然应该改革。
宰予的话说得有理有据,孔子无法正面批驳,便问:父母去世不到三年,你就吃细粮穿丝绸,心里好过吗?宰予说,好过呀(安)!这下子孔子无话可说了,只能气呼呼地对宰予说:“女(汝)安则为之!”你心安理得,你就那样做好了!孔子接着说,一个君子,在他居丧的时候,因为悲痛万分,食不甘味,寝不安眠,听音乐不觉得快乐,这才要披麻衣、吃粗粮、住草庐。你既然心里好过,你就吃你的细粮,穿你的丝绸,听你的音乐好了!
听了孔子的话,宰予一声不吭就出去了。这时孔子说:宰予真是不仁呀(予之不仁也)!一个小孩子,生下来三年以后,父母亲才不抱他了(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所以“三年之丧”,是“天下之通丧”。宰予这人“也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乎”?
最后这句话,也有各种翻译。一种是生气的口吻:宰予难道就没有从父母那里得到过三年之爱吗?意思就是:他怎么可以批评三年之丧?第二种是惋惜的口吻:宰予不也从父母那里得到过三年之爱吗?意思就是:他怎么会去批评三年之丧?第三种是同情的口吻:宰予恐怕是没有从父母那里得到过三年之爱吧?意思就是:要不然怎么会批评三年之丧?但不管哪种解释,“三年之丧”都源于“三年之爱”。
孔子的这个说法,后来遭到了墨子的猛烈批判。墨子说,用三年“乃免于父母之怀”之类的说法,来解释三年之丧,这实在是太可笑了!小孩子依恋父母,是因为不懂事(愚之至也)。所以他们找不到父母,就会号啕大哭。儒家的智商,难道就是小孩子的水平(《墨子·公孟》)?这个批判,当然很机智,却也未免把孔子看简单了。其实孔子的意思,是所有的爱都必须得到报答。父母亲抱了我们三年,我们就应该为父母守丧三年。这就是爱和爱的回报,也就是“仁”。没有这份爱心,就是“不仁”。仁为礼乐之本,有仁爱就有礼乐,反之则无。所以孔子又说:“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论语·八佾》)这话直译过来就是:明明是个人,却没有爱心,那他会拿礼怎么样,又会拿乐怎么样?不当回事呗!
事实上也是不当回事。比方说,“八佾舞于庭”。佾,音义,也就是乐舞的行列。一行八人,叫一佾。用几行,就叫几佾。我们知道,古代的乐舞,并不简单的只是艺术,它也是政治,是伦理,是礼。所以,佾,不是可以随便用的。按照周礼,天子八佾,也就是每行八人,一共八行,六十四人;诸侯六佾,四十八人;大夫四佾,三十二人;士二佾,十六人。另外也有一种说法,是每行的人数与佾数相同,叫做“行数人数纵横皆相同,故曰佾”(《字汇·人部》)。如此,则天子八行,六十四人;诸侯六行,三十六人;大夫四行,十六人;士二行,四人。超过这个规定,就叫僭越。可是,鲁国的大夫季孙氏(可能是季平子),却公然用了天子的礼仪,让六十四人排成八行在庭院里演出乐舞(八佾舞于庭),这就是极其严重的僭越了。因此孔子愤怒地说:“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论语·八佾》)这话也有两种解释。一种是:如果这样的事都能忍心做出来,还有什么事做不出?另一种是:如果这样的事都能容忍,还有什么不能容忍?这就是“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
显然,礼乐的根本,就是“仁”,也就是爱心。有没有爱心,是每个人自己的事。能不能实践礼,也是每个人自己的事。这就叫“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论语·颜渊》)。因此,礼坏乐崩决不是礼乐制度出了问题。从根本上说,是人性出了问题,是人心出了问题;而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就是找回爱心,让世界充满爱。
问题是:找得回来吗?
孔子认为找得回来。因为爱心就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仁的基础也在每个人的人性之中。这就是“亲亲之爱”,也就是对自己的亲人──父母、子女、兄弟姐妹的爱。这种爱,是与生俱来、天然合理、无需教育、不证自明的,也是最真实、最可靠的。《论语·子路》所记孔子与叶公的对话,就很能说明这个问题。叶,音射,楚县名。楚国的县官,大的叫公,小的叫尹。叶公,就是叶县的长官。叶公对孔子说,我们那里,有一个很“直”的人。他的父亲偷了别人的羊,他就去举报(证之)。孔子说,我们的“直”和你们不一样。父亲替儿子隐瞒,儿子替父亲隐瞒,这就是直,就是真实、坦诚、直率(直在其中矣)。
这话我们听不懂。要说“子为父隐”是孝,“父为子隐”是慈,还讲得过去,怎么会是直(真实、坦诚、直率)呢?原来,孔子理解的真实,与我们今天讲的真实不一样。我们今天讲的真实,是科学的真实,事实的真实,物理的真实。孔子讲的,则是道德的真实,情感的真实,心理的真实。孔子认为,一个人亲爱自己的家人,是最真实的。因此,他为亲人隐瞒事实,其心理动机和情感体验也是真实的。这是人性的真实,也是最高的真实。没有这个真实,连人都不是,还说什么其他?这就是孔子的真实想法。毫无疑问,这个想法有一定道理,甚至很有道理(请参看本书第六章第五节),但也有很多问题。比方说,中国人一事当前,往往“不问是非,只问亲疏”,甚至不惜徇私舞弊,徇情枉法。又比方说,学术观点不同,往往发展为门户之见,甚至人身攻击,就有这种思想的影响。当然这是后话。
仁爱之心既然植根于亲情,那么,事情也就变得简单好办了。首先,可以对已经遇到麻烦的礼乐制度进行积极的改革。因为所有的道德规范,比如君仁臣忠、父慈子孝之类,都可以解释为爱。君仁,就是君爱臣;臣忠,就是臣爱君;父慈,就是父爱子;子孝,就是子爱父。这样一来,那些繁文缛节就能简化为爱,统一为仁,原本难以维持的礼乐制度说不定就能维持了。第二,子爱父,父爱子,臣爱君,君爱臣,由此及彼,推己及人,就能实现以德治国。因为当时的天下,是“家国一体”的。国,就是放大的家;家,就是缩小的国。在家为孝子,出门就是忠臣。在家为慈父,在国就是仁君。第三,君爱臣,臣也爱君,政权就稳定。父爱子,子也爱父,社会就安定。总之,抓住了“仁”这个根本,就天下太平。
孔子这方案看起来不错,可惜谁都不听他的。诸侯各国,依然是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鲁国的大夫,也照样“八佾舞于庭”。孔子连他自己国家的局面,都扭转不了。能够说一说的,也就是自己的学生。比如前面说过的冉有,是理财专家。他当上季康子的大管家(宰)以后,推行田亩税和兵役法的改革(请参看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哀公十一年》),就让孔子极为愤怒。据《论语·先进》,孔子认为,“季氏富于周公”已是僭越,岂能再搜刮钱财,富上加富(为之聚敛而附益之)?于是就对其他学生说,冉求不是我的学生(非吾徒也),你们可以大张旗鼓地去揍他(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
据《左传·哀公十一年》,季孙、冉有他们的改革方案,其实事先是征求过孔子意见的,但是孔子不肯表态,说孔丘不懂这些事(丘不识也)。再三问,孔子还是不说。后来季康子表示:先生是“国老”(退休的国之卿大夫),就等着先生的意见做决定(待子而行),先生为什么不说呢?孔子还是不肯公开答复,只是私下里对冉有说:君子做事,依礼而行(君子之行也,度于礼),那就是施恩力求丰厚,做事必须适中,赋敛尽量微薄(施取其厚,事举其中,敛从其薄)。这就是孔子的意见,可惜季康子不听,冉有好像也没听。
显然,孔子对当时的社会状态,是既痛心疾首,又无可奈何。他管不了诸侯,管不了大夫,管不了大夫的家臣,甚至管不了自己的学生。所谓“小子鸣鼓而攻之”,恐怕也只是说说而已。孔子真的很无奈。
看来孔子的药方是不灵了。那么,墨子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