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后期,曹家又有了兴旺的迹象。毕竟是老奴才,还沐浴着皇恩呢,亲王中也有世交,像怡亲王允祥。曹雪芹的一个姐姐入宫做了贵妃,家族更有了靠山。代价却是:皇妃姐姐也将曹氏家族拖进了皇家的争斗场。
这期间,曹雪芹已移居北京,也许常回金陵。后来写《石头记》是在北京,而小说中的场景以金陵为主。换句话说,曹雪芹的情感记忆是冲着南方的。吴世昌先生曾指出,大观园的旧址是南京的随园,现在却搬到了北京。
曹雪芹打小就熟悉北京,这应该是不成问题的。《红楼梦》用的是北京话,将土语、口语提炼成书面语。
作家待在北方,记忆朝着南方……
《红楼梦》的写作姿态是这样吧?
到乾隆朝的某一年,由于无休止的、充满了偶然性的权力斗争,曹家左支右绌,补了东墙垮了西墙,终于撑不住,从根基上垮下来,一败涂地。
曹家繁荣六十余年,由盛到衰,又花了近二十年。曹雪芹的生平,细节模糊,但大线条是清晰的。他过了十几年好日子,“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接下来,眼睁睁瞧着败相纷呈,家族上下苦挣扎。短期内急转直下,落差大,印象深,感慨多。
语言艺术瞄准落差,始于二十多岁的《情僧录》或《风月宝鉴》。富贵气象,女人们占主角。有出息的男人都在外面奋斗乌纱帽。曹雪芹却在园子里赢得了女性视角,看透了男人的扭曲变形。
看透是说:作家深入了女性世界,于是看透了与清爽女性相对立的、污浊的男性世界。
中国历史,中国文化,这可是不折不扣的破天荒头一回!
一部《红楼梦》,首要价值在此。其次才是家族兴衰的巨幅画卷。再次,方为社会学家们津津乐道的各类专史:礼俗史、馔肴史、建筑史、园林史、服饰史、中药史、游戏史、奴婢史、优伶史、诉讼史、交通史、占卜史、殡葬史……
所有这些具有时代特征的专史,抵得过几千年华夏女儿的辛酸史么?
如果曹雪芹一直待在女儿堆中做他的“混世魔王”,那么,他也看不清女儿世界,不会为这个由他发现的清爽世界振臂欢呼。他的生存有悖论,有剧烈的矛盾冲突。当性别意识浮出水面,他一定是很不痛快,面临着性别分裂的难以名状的痛苦。而父权的压力、“仕途经济”的催逼,使他迈出了决定性的一步,对男人厌透了,并把这种厌烦上升到价值判断的层面。
“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
笔者敢断言,曹雪芹终其一生,最想说的就是这句话!
有此一句还不够,作家又生发说:“凡山川日月之精华,只钟于女儿,须眉男子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
一锤定音了。
这一锤敲出来的,却是黄钟大吕。
《红楼梦》写人性,这一目了然。人性与家族统治,具有结构性矛盾。家族总要出逆子,要“反嗜自身”,这逆子,却又符合人性的方向,社会进步的方向。我总怀疑,贾政毒打贾宝玉,是真想打死他,灭掉这个家族的“孽障”。
《红楼梦》是在人性深处绽放的汉语之花,和李清照异曲同工:李清照是女性发现了女性,曹雪芹则是男性发现了女性。二者俱为“新大陆”式的发现。《石头记》在清朝中叶的问世,有石破天惊之效。
曹雪芹的攻击点,与其说是男人,不如说是皇权。
巨大的疑惑伴随着作家的成长,他急于追问的,是若干年来的同一个问题:奔仕途的男人们怎么全都是面目可憎、没一个好东西?
家族败亡,看不出曹雪芹有内疚——这曹家嫡孙,未能担起家族的大梁。也许他的潜意识,还有几分幸灾乐祸。《红楼梦》悲金悼玉,不悼家族。家族的荣辱沉俘,与他何干?家族为姐妹们提供了园子,却以隐形手段向她们施压、施暴:“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作家对父亲这个最大的家族符号只有惧怕,没有尊重:贾宝玉打死也不愿意做父亲那样的人,过父亲那样的道貌岸然的日子。
西方男性有弑父情结。中国的男孩儿可能有憎父情结。这原因倒不复杂:父亲通常代表社会向小孩子源源不断施加压力。
清代的宗法社会严密,无论在官还是在民,都受到政权族权神权的压迫,男人吃不消,把压力转移给女人。
大观园群芳争艳,脂粉香浓,呈现为封建统治的薄弱环节。但女孩儿大一日,压力就增大一分。雪压霜欺的背后,赫然露出男权大手。而男权嚣张,乃是统治格局使然。
有清史学者讲,满族人初入关,尚有八旗旗主共治的局面,到后来,渐渐落入皇权独尊的窠臼,皇子又多,派系林立,倾轧成常态。政治生态日趋恶化,贪官庸官层出不穷。
汉人高官,往往变形更甚。
官场中人,个个是钻营忘恩的贾雨村,一张脸迭着几张脸;外表光鲜,人五人六的,内里脓血流淌,腐臭难闻。曹雪芹嗅觉灵敏,闻到臭味儿走开了,他可没兴趣写一本官场现形记、沿着“护官符”的线索揭它个底朝天。官员面目可憎,毫无美感可言。曹雪芹把视线挪向别处。正好比阮藉朝司马昭翻白眼,陶潜扔了官帽转身向丘山……
不为几个奇女子,多半没有《红楼梦》。这座巍峨堂皇的艺术宫殿,芳菲园姹紫嫣红是基础。
写女儿世界的清爽,反衬须眉男子的污浊。我们先看林黛玉。
曹雪芹的身世,容后细表。
艺术殿堂中的虚构人物,林黛玉居于女性长廊之第一号。这三个字,照面就有感觉。可惜有些阅读,容易在小性子的层面上理解她。电视剧《红楼梦》对黛玉的演绎,又强化这一误读。林黛玉对爱的执拗,往往落实到使不完的小性子。电视剧弄了一些诗词场景,观众又似懂非懂。越剧《红楼梦》中王文娟饰林黛玉,通过唱腔、台步与舞蹈,逼近了黛玉的气质,因而获得成功。爱情悲剧获得了力度。这方面,电影故事片和电视连续剧可能先天不足。
鲁迅说:“悲剧是把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
林黛玉之于曹雪芹,意味着女性的最高价值。大观园金钗争艳,贾宝玉独钟情于黛玉,不是无缘无故的。宝哥哥爱林妹妹,包括爱林妹妹的小性子。何以如此?盖因爱人者,深知对方的处境。黛玉孤身从南方来,本已寄人篱下,处处小心;偏又爱上宝玉,生出许多烦恼。宝黛相爱,却是明知这爱情不能自己作主,诸般烦恼、猜疑、敏感由此滋生,还不能说破:曹雪芹对此不着一字。潇湘馆里的每一次哭闹,最终总是宝玉赔不是。我初读小说时对这个也有点烦,后来理解了,反生敬意。爱人者当如此,看到心爱之人的全貌,体谅她生存的每一个细节。贾宝玉显然比一般男子更懂得什么叫爱。
曹雪芹让林黛玉入住潇湘馆,再妥帖不过了。竹子青幽、婀娜、孤傲,竹子又暗示湘妃的眼泪。后来起诗社,宝玉索性管黛玉叫潇湘妃子。林黛玉的感人处,是她蔑视皇帝王爷,宝玉转赠北静王送的礼物,她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东西!”她从不鼓励宝玉走仕途经济,深得宝玉之心。为何不鼓励?因为她也爱着,懂得宝玉的精神内核。宝玉反抗宗法社会,她始终是支持者,同盟者,不幸她也是受害者。
林黛玉爱得纯粹,因而爱得高贵,什么王爷,什么皇帝,她才不在乎呢。江南贵族小姐,又经诗词陶冶过的,林黛玉爱起人来就像李清照。而爱在古代,是个受压迫的字眼,社会不允许。宝黛二人的反叛性汇聚于爱。春日里,他们同看撩拨性情的《西厢记》。撩拨性情是说:拂去几千年礼教尘土,让爱意重见天日。黛玉是礼教背景下的情爱至上主义者,她爱贾宝玉,不含世俗成分。即使宝玉沦为乞丐,她照样爱。晴雯也会这样,宝姐姐、花袭人有点说不准。
爱,呈现为价值。今天亦如此。爱以自身为目的,不讲附加条件,更不以爱为手段去谋求其他的东西。这境界,也许一般女性由于种种现实考虑而难以企及,但内心深处是向往的。有向往在,就会有境界存。这好比说:如果地球上的人还能仰望,就会有浩瀚星空。
林黛玉的敏感有两点:一是关涉爱情,二是牵涉身世。设身处地为她想想,不敏感也难。除开这两点,她倒是很不敏感的,在贾母、王夫人跟前,她没有半点邀怜取宠讨巧卖乖的姿态。女孩儿若稍存机心,是会取悦老太太、太太的。或者去鼓励宝玉学八股文,暗博贾政欢心。林黛玉哪有这些动作?曹雪芹安排晴雯的眉眼儿酷似黛玉,寓意不浅。黛玉为人,有她的原则性。她的不作为,其实处处是作为。
金陵十二钗,原是各有各的敏感:凤姐儿敏感贾府名利场,探春敏感嫡庶等级,宝钗敏感人事分寸……而林丫头于这些旁人的敏感处,木起来没个完,许多事,放到她眼皮底下,她也看不见的。对她来说,爱是玲珑剔透,不含一丝杂质,不越雷池一步。她使点小性儿,却不搞小动作。爱,矜持着。
通过林黛玉,我们知道了,什么叫纯粹的、高贵的爱情。
就一般恋爱中的男女而言,为终成眷属而搞点小动作是可以理解的。但有些男女永远不搞小动作,即使恋爱前景难测,她也不搞,不懂得搞,她在“不”的领域中自持,自尊,这便是所谓纯粹、高贵了。
高贵非富贵,但二者有牵连。黛玉的爱不带功利色彩,和她贵族小姐的身份有关。托尔斯泰写俄罗斯上流社会女子,如安娜,吉提,娜达萨,已经让我们见识了许多。
中外大家族,既有逆子,便有“逆女”。所谓家族反嗜自身,必有“反嗜男女”的出现。林黛玉为何能反叛?因为她是骨子里的诗人,有纯正的文化基因。像她这样的诗人,很容易通向“人的自觉”,通向新女性的自觉。
历代名媛才女,唯有李清照和曹公笔下的林黛玉有一比,其余如卓文君、蔡文姬、崔莺莺、红拂等,均在礼教的框架内搞点小动作,难以和李、林二女相提并论。李清照富贵、高贵,一颗晶莹诗心光芒四射。又敢爱、敢恨、敢生气、敢性爱、敢写描画少妇寡妇情状的郁闷诗、敢于批评古今大文人……并且,置舆论与门第于不顾:说改嫁就改嫁,欲离婚便离婚。曹公描绘黛玉,心里想必有李清照的影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