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作家普鲁斯特,写多卷本小说《追忆逝水年华》;中国的曹雪芹积一生心血、花十年时间写下《红楼梦》。二者俱为经典中的经典,叫人仰望不够。我是一直觉得,二者间有相通处。追忆与梦境,岂不是指向相同之物?两部小说规模宏大,拿它们做方方面面的对照研究,非笔者能力所及。不过我老在想,普鲁斯特因长期患哮喘病而闭门写作,曹雪芹则于青年时代跌入困顿,荣华富贵永不再,于是提笔写红楼。两位作家的创作动机相似:让时光重现。《追忆逝水年华》分七卷,第二卷为“在少女们身旁”,第三、四卷为“女囚”、“女逃亡者”,第七卷为“重现的时光”。曹雪芹追寻昔日光景,其直接的冲动,亦是回到少女们身旁。
一部《红楼梦》,写了金陵十二钗尚嫌不足,又要写金陵十二副钗。一大群女子,携带着她们各自的命运向我们涌来。
而两百多年前,她们都在曹雪芹的眼前、笔下、睡梦中。作者化身为贾宝玉,与她们同呼吸共命运。亲历并见证豪门大族之败、封建大厦之倾。
鲁迅讲得真好:“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唯宝玉一人而已。”
荣华富贵一场梦。美好女性一场梦。
一位清代作家写小说,名和利都谈不上。“小说者流,盖出于街谈巷议…”曹雪芹这三代豪门子弟,忍饥受寒还遭人白眼,“披阅十载,增删五次。”他每天在破窗下写呀,写呀,他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在纸上过日子。
语言有这功能。语言是存在的家。语言蕴藏着人类生活的全部记忆。
纸上过日子,这个短语能符合曹雪芹的写作动机么?
普鲁斯特也这样,在他近乎密闭的的房间里年复一年过日子。他赢得了最高形态的艺术,于是家里什么都有:日月星辰欢歌笑语。从那些微妙的眼神、细微的举止到潮水般起伏的命运,应有尽有。普鲁斯特不用走出去了。一块玛兰德小点心所唤起的味觉,就足以使他生活(!)在贡布雷或斯万家那边。
曹雪芹写作的地点,是北京的西山。书中展开的场景,是北京与南京(金陵)的混合物。
曹雪芹一头扑进太虚幻境,过上了好日子,谁也把他拉不回头。“举家食粥酒常赊。”家人跟着他受苦,他好像全无知觉。曹雪芹对人世、尤其对女性的一腔深情与满腹悲悯,都化作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了么?
“千红一哭,万艳同悲。”——几千年受压迫的女子,都在曹公笔下。却又揭示了千红万艳之生存细节,显现了她们惊人的美丽与自尊。
这是曹公的伟业。中国历史长河,是他头一次掀起这巨浪,这奔腾不息的红潮。举家食粥无所谓了。而在当时,以曹雪芹的“实用性”才干,谋个小康日子不难。
毛泽东说:《红楼梦》要读五遍。
我读过三遍。若干年间断断续续、不成篇章的一些感悟与思索,呈笑于方家。
曹雪芹生于1724年的春夏之交,具体日期无考。卒于1764年的除夕,享年四十另数月。生年无考,卒年又在春节期间,所以确定他的纪念日或忌日,是中华民族的一个难题。
曹雪芹初名曹沾,字梦阮,后自号雪芹。雪芹二字,源自苏轼咏黄州东坡的诗句。——海外着名红学家周策纵先生为周汝昌的《曹雪芹小传》作序时,不惜篇幅,对此有过详细论证。梦阮是梦见阮藉的意思。阮藉是晋代“竹林七贤”中的二号人物,仅次于嵇康。阮藉有两个特点:狂放傲世;向往女性。他对权贵用白眼,对美好女性则用青眼。这人挺好玩儿。玩的背后是风骨。
曹雪芹追慕苏轼阮藉,其生存向度是清晰的。
苏轼一遇苦难便超然,“文化本能”深入骨髓;贬黄州像个隐喻:从三州太守的荣耀一下子跌入乌台黑狱,受尽凌辱恫吓,出狱后拖着老婆孩子到黄州开荒种地,却进入艺木的“井喷期”,苏东坡横空出世,佳作如潮俨然天赐。曹雪芹对这隐喻、这文化符号了如指掌,家道中落之后,他自号雪芹、芹溪、芹圃,寓意深焉。苏轼对他身边的几位女性又那么和风细雨,包括对乳娘任采莲。曹雪芹心向往之,不是偶然的。苏轼又是文化的全能,生活的大师,对年轻的曹雪芹有精神的指引。
再看曹雪芹之“梦阮”:阮藉傲视权贵,动不动就翻白眼,长啸而去。他不屑做权倾天下的司马昭的儿女亲家,大醉六十天,疯癫可爱。这股疯癫劲儿,贾宝玉的身上不是常见么?阮藉追美女,亦是桩桩件件事迹昭彰,比如:不相识的美女死了,他竟然连滚带爬奔悼红颜,当众抚棺大哭一场。这情痴,又酷似写“芙蓉女儿诔”和痛哭林妹妹的贾宝玉。
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是康熙年间的一位诗人兼出版家,编印过《全唐诗》,是纳兰性德的朋友,而纳兰词偏重儿女情。曹寅还擅长书法,懂建筑园林,爱看野史小说,喜欢戏曲,与《长生殿》的作者洪升交厚。他曾不顾官员身份上台演戏,与卑贱的优伶们配合默契。作为一名“准八旗子弟”,曹寅亦熟悉声色犬马、各类市井习俗。这家学,这传统,在他的儿子曹钌砩系靡匝有剿乃镒硬苎┣郏⒀锕獯蟆?
曹家藏书之丰,清代屈指可数。这藏书的风气,要上溯到曹寅的父亲曹玺。曹玺是高官和当时的着名文人。
胡适说:“富贵的家庭并不难得,但富贵的环境和文学美术的环境合在一起,在当日的汉人中是没有的。就在当日的八旗世家中,也很不容易寻找的。”
曹雪芹的一生,通过《红楼梦》,向我们显现了两个努力的方向:精英文化与世俗生活。将二者融为一体,多少文化英雄耗尽心血,终归于一声叹息。但苏东坡做到了,曹雪芹也做到了。
“举家食粥酒常赊。”“十年辛苦不寻常。”
这两句诗分别是敦诚、脂砚斋写的。敦诚、敦敏兄弟俩,是曹雪芹落难后居北京西山小村时的好朋友。
脂砚斋,则是曹雪芹的红颜知己。这是一个美丽的、大写的名字,是伟人身边的奇花异草。曹雪芹在小说中曾提到东坡的侍妾朝云。朝云在患难中显示了她的忠诚,而脂砚斋更胜一筹,将她丰富的情感、惊人的才华注入《脂砚斋重评石头记》。脂砚,顾名思义,以脂粉作砚台,又取“肤如凝脂”的隐喻。脂粉香与书香、墨香混为异香。曹雪芹为千红一哭,呕心沥血油尽灯枯。脂砚斋为曹雪芹泪洒相思地……
曹雪芹早年的生活轨迹难寻,令红学家们很头疼。翻翻他的年表,从诞生跳到三岁,从三岁跳到“二十岁前后”,再几跳,到逝世了。这跨度未免大得离谱。曹雪芹的年代,虽有小说风行,却仍属末流行当。小说家年谱难做,不是一件稀奇事。曹公生平若是完整保留至今,那才叫稀奇。
我倒是觉得,生平模糊也有好处。
《红楼梦》自称“假语村言”,将真事隐去(甄士隐)。也许曹公本意,是希望读者直接看小说,不要分散注意力,把小说与他的身世联系起来。文本自足。小说迷人并启人思,这就够了。曹雪芹开篇就申明,《红楼梦》并不特指某一朝代。而我们今天读这巨着,觉得它展示的是古代社会,而不是清代社会。把小说中的人物与那些清宫秘事扯上瓜葛,是对读者的愚蠢导引。这愚事,上个世纪初的红学“索隐派”干过,现在又死灰复燃。影视剧大演清宫秘史,某些专家就趁机起哄,趁火打劫,将伟大的古典小说引向宫闱勾当。
写内幕,黑幕,是小说撩拨读者的恶趣之一。美学大师朱光潜对此有专论。
曹雪芹梳着长辫子,贾宝玉却是清代以前的汉人发型。大观园里的姐妹们的衣食住玩,皆是汉人光景。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像清代女子么?专家明知是瞎话,却还要大讲特讲,用心何在呢?
专家个人的名利冲动,却要放到文化产业化的背景中来考察。
幸好严谨的红学家们未能将曹雪芹的年谱做细,不然的话,专家会干得更起劲,一头钻进宫闱去,向我们逐一指点:贾宝玉的原型是谁,王熙凤的原型是谁,焦大傻姐儿刘姥姥的原型又是谁……
都是清宫戏给闹的。文化瞄准利润的巨大冲动,不把历史、艺术变成一波又一波的娱乐闹剧不罢休。而文化的虚无主义,乃是强力推进文化沙漠,其最终指向,是直接伤害我们的民族。
也许今天,正是辨认这类有毒冲动的契机。
文化的繁荣,岂能靠瞎胡闹?文化是民族的根。文化有尊严,人才活得有尊严。文化维系多元的生活世界,而资本意志的越界扩张,是朝着单一世界图像的发足狂奔。文化怎能做资本的奴婢?一个有尊严、有耻感、有爱与恨、有价值观、有审美能力、有祖先记忆的个体,怎么能娱乐到死、嘻皮笑脸躺进棺材?
消费主义的运动方向,是把人的所有尊严、全部价值向下拉到价格的水平上。人,不再是向上的、全面发展的那个人,不再是神性、诗意、风俗、良知的承载者,而只是一名赤裸裸的消费者、算计者。当所有的人都朝着消费主义狂奔,必定导至地球的死亡、生活世界的坍塌。像英.甘地当年对美国人讲的:“二十个地球也不够!”
二十年前的电视剧《红楼梦》令人感动,那音乐,那角色,那名副其实的专家指导,那长达数年的默默无闻的剧组努力。眼下闹着要重拍,令人担忧。
曹雪芹祖籍金陵。曹家虽是大户人家,荣华三代但人丁不旺。到曹雪芹,已是两代单传,家族的掌上明珠。多半有一二个哥哥曾经夭折。有考证说曹雪芹小名占姐儿,取两层意思:能占住,占稳;女孩的名字类似乡下的狗儿,易于存活。
如果占姐儿之说成立,那么,曹雪芹幼年当被众人装扮成小女孩。江南、西蜀都有这习俗。有些男孩儿十来岁还穿裙子。名字、服饰作用于曹雪芹的潜意识,影响他的成长。曹府上下,从老祖母到小丫鬟,无人把性别真相告诉曹雪芹。这真相事关重大。弗洛伊德曾言:人在五岁前的经历将影响他的一生。曹雪芹的幼年童年少年,和贾宝玉一样,专与姐姐妹妹厮混。他是呼吸着浓郁的女性气息长大的,所以,他的女性视角来得天然。我猜想:当他某一天发现自己竟然是个男孩儿的时候,一定会惊奇,又有几分气愤,几分无奈。占姐儿居然不是女儿身,这太奇怪了!对他来说,男性的性别意识似乎突如其来,像女儿的绣房中闯入了一头怪兽。当他很不情愿地掉头打量同性时,打心眼里觉得他们是一帮须眉浊物。男性,男权,男人的四书五经、文治武功,通通是浊物汇成的滚滚浊流。他自己呢,虽然命中注定是个浊物,却发现了一个清清爽爽的女儿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