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七

贵族究竟是贵族,看人才直接了当,目光清澈。

想想俄国的托尔斯泰,英国的罗素……

《宋史.陆游传》云:“陆游与范成大以文字交,不拘礼法。”可见陆游在成都的放浪,燕饮无度,携青春少女招摇过市,和顶头上司范成大的纵容分不开。两个大诗人,陆游名头更响,连宋孝宗都称他“小李白”。小李白在成都这样的繁华地,不放浪行吗?

然而,放出问题了。

眼看要去嘉州做正式的“市长”,却突然接到朝廷的处分通知:陆游“燕饮颓放”,不得出任嘉州知州,改任“提举台州桐柏崇道观”。

按宋制,提举某道观,等于领干俸。台州他不用去的。

这事对陆游打击不小。他写诗说:“罪大初闻收郡印,恩宽俄许领家山。”

从此自号陆放翁。别人也这么叫他。

他与北宋柳永成了同路人。一个是“奉旨填词柳三变”,一个是“拜赐头衔号放翁”。

但是,果真如此么?谁知陆游的内心痛苦?

从南郑的雄壮到成都的颓放,这中间有内在联系的。

范成大升官去了临安。陆游在四川又待了两年,漫游川东川西川南,卜居的念头犹在。成都,嘉州,眉州,皆在考虑的范围之内。颓放如故。“老夫五十犹豪纵,锦城一觉繁华梦。”

去哪儿都带着鲜花般的少女杨氏。两鬓斑白与青春容貌俨然绝配。夫人对他实行“不干预政策”。囊中也不算羞涩,官场朋友多,馈赠是常事。当年李白就是这样。

一般人到这境地,会消磨意志,慢慢地、不知不觉地趋于肉体化。陆游却不。无物能够消磨他。入蜀一晃七八年,内心丝毫不变。这“不变”是值得研究的。

放浪形骸之时,头脑始终清醒。

何以如此?文化是最大的支撑。

中国传统文化,柔性的力量源远流长。

且看陆游是如何头脑清醒的:丈夫不虚生世间,本意灭虏收河山。岂知蹭蹬不称意,八年梁益凋朱颜…

眼下是十月中旬小阳春,我看电视新闻,看见“软实力”这样的列入治国方略的关键词,真是感到由衷的欣慰。咱们的民族,多么需要这样的智慧啊。

陆游在任何状态下,爱国的意志坚不可摧。

着名的《金错刀行》作于此时。

黄金错刀白玉装,夜穿窗扉出光芒。丈夫五十功未立,提刀独立顾八荒。京华结交尽奇士,意气相期共生死。千年史册耻无名,一片丹心报天子。尔来从军天汉滨,南山晓雪玉嶙峋。呜呼,楚虽三户能亡秦,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

繁华蜀地的陆游,有个惯常动作:展开他小心保存的大散关军事地图,直看得锐眼昏花、雄鸡唱晓。睡里梦里,陆将军横扫金兵如卷席……

一纸诏令下,陆游别四川。

他已经五十几岁了,孝宗处分他、放他两年之后又重用他,让他提举福建常平茶盐公事。经济工作他并不陌生。举家向南,离开陆游心目中的第二故乡。出三峡,过荆襄,他泼墨写诗:“无穷江水与天接,不断海风吹月来。”

笔底豪气,不是枉称小李白吧?

此后若干年,辗转福建、江西、湖南做官。孝宗不止一次单独召见他,听他谈军事,谈内政。调他到中央工作,官至礼部郎中,朝廷四品大员。范成大、周必大先后做丞相,他们都是陆游的老朋友。当然,朝延向来复杂,陆游亦沮丧,亦沉浮。唯一不变的,是收拾旧山河的岳飞式的雄心。朝廷稍有北伐的动静,他就激动不已,彻夜捧读兵书。

六十二岁他删诗。四十二岁前所作的一万八千首诗,删下来只有九百首。可见他对艺术是如何的苛刻。

这可敬的老人啊,活得多么较真!

宋高宗赵构死在了德寿宫,陆游坚定地沉默着,不写一个字。后来孝宗驾崩,他写下三首悼念的词作。

这些细微处,见证了陆游的大品行。

孝宗退位,光宗登台。这人竟然是惧内的典范:老婆原是太尉的女儿,父女凶悍,光宗被吓成了精神分裂……

南宋小朝廷,离北方故土是越来越遥远了。

陆游从六十五岁到八十五岁,长居绍兴二十年。

家在鉴湖北岸。西山村又在望了。

“小园烟草接邻家,桑柘阴阴一径斜。卧读陶诗未终卷,又乘微雨去锄瓜。”

陆游下地干农活,一点不勉强。

伟大的托尔斯泰,不是在他的农庄里连月割秋草、从早晨割到黄昏吗?

陆游领点退休金,收点田租,经济状况比托翁差远了。

“历尽危机歌尽狂,残年唯有付耕桑。春秋天气朝朝变,蚕月人家处处忙。”

田野上村落间,渊明、东坡、岑参的身影时隐时现。

老人放下农具歇息时,有个习惯性的动作:向北凝望。

北方的人民,仍在侵略者的铁蹄之下,日夜盼着王师北伐:“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

陆游过了七十寿辰,朝着八十慢慢走了。

这些年呐,老人在乡下硬朗着呢。他栽桑,养蚕,种菜,种药材,种胡麻,酿酒,做酱……年年乐此不疲。骑驴背药箱走村串户,看病不收钱,吃顿饭而已。当年那位老东坡,贬黄州贬惠州,不也是这么干的吗?陆游说:“活人岂吾能?要有此意存。”寻常话语,掷地有声。

家中万卷藏书,不乏医书。

他医术本不错,医德更高尚。

今日中医西医,应向东坡、陆游的医德看齐。

五首《山村经行因施药》,其一云:“驴肩每带药囊行,村巷欢欣夹道迎。共说向来曾活我,生儿多以陆为名。”陆游写此诗,刚好八十岁。看来他救活的人不少,乡亲们让新生儿跟着他姓陆。

老人每天手不释卷。有朋友描述他的“书巢”:

陆务观作书巢以自处,饮食起居,疾疴呻吟,未尝不与书俱。每至欲起,书环围左右,至不得行。引客观之,客不能入;既入不能出。相与大笑…

其实还有个细节:陆游在书巢中边看书边吃松粉。

相与大笑挺好。要保持笑的能力!一生幽默。

陆游的书斋叫“老学庵”。

今人读书讲短期实用,四川话叫吹糠见米,书面语称立竿见影。这功利心态不大好吧?若长此以往,国民素质将难以收拾。陆游之为陆游,是八十多年一步一个脚印。生存不避艰辛,方有深沉的快乐前来照面。而一味的急功近利东张西望,严格对应动物似的浅表性生存。

这是铁律。

陆游撰写《南唐书》,史学价值世所公认。接着续写《老学庵笔记》,记录七十年所见所闻所思……

他曾卷入一场为权倾天下的韩侂胄写《南园记》的舆论风波,甚至有人指责他趋炎附势晚节不保。这议论显然偏颇。当时就有许多人为陆游申辩。韩是主战派,陆游一直和他关系不错。韩立新园,请陆游作记,陆游一挥而就,事情就这么简单。即使陆游暮年为一大堆儿孙做点人事铺垫,何尝不在情理中?

有个重要细节:辛弃疾做浙东宣抚使,兼知绍兴府,多次探望陆游,相谈甚洽。辛弃疾不忍见老人居所简陋破旧,几次提出为老人重修宅院。陆游拒绝了。陋室如旧。

陆游很少去绍兴城了。并非走不动。

唐琬。沈园。

唐琬才叫美人呢。六十年亭亭玉立。八百年婉转动人。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陆游留给我们的,是怀念恋人的千古绝唱。

临终绝笔,挥向他的中原。《示儿》:

“人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望告乃翁。”

两个陆游合而为一:眷恋唐琬的陆游,怀念北国的陆游。

中国历史,中国文学史,陆游的身影格外清晰,为什么?因为他爱国。从汉朝起,汉民族遭异族侵略的悲剧就一再重演,民族英雄受推崇,陆游的身影在其中。他的诗篇,对后世有巨大而持久的精神感召力。头号爱国诗人,非陆游莫属。而我们已经知道,陆游的爱国情怀很纯粹,并无一丝造作的成分。童年的经历非常关键,他家里穿梭着那么多捶胸顿足的仁人志士,爱国,深入了他的骨髓。南宋其他大诗人,如曾几、杨万里、范成大,也爱国、恨侵略者,却不似陆游如此的投入。爱恨交织成就了陆游。两种恨:恨敌人,恨奸臣。

他十七岁那一年,岳飞死;二十九岁,临安殿试被秦桧黜落。

还有一种大恨:唐琬因他的《钗头凤》而香消玉殒。

所有这些爱与恨,铸造了我们的伟大诗人。

他活得认真。这才叫剑胆琴心。如此深切地眷恋着故国与亡妻,不是偶然的。他是点点滴滴走完了漫长的人生旅程,堪称“深度生存”的典范。

读陆游,当能医治眼下司空见惯的嘻皮笑脸吧?

绍兴这地方,颇为奇特,谢安、王羲之、陆游、徐渭、鲁迅、蔡元培、“鉴湖女侠”秋瑾,都是绍兴人。周恩来的祖居也在绍兴。今日绍兴文物古迹之多,全国的地级市中高居第一。山光水色,烟柳画桥,文气侠气,同时滋养着绍兴儿女。陆游待在绍兴长达半个世纪,将文采风流与侠骨柔肠推向巅峰。

笔者于三月的细雨中徘徊沈园时,对这伟人、巨人辈出的地方想了很久。

鉴湖波光粼粼,闪烁着陆游清瘦刚劲的身影。

有个问号凌空掷下:陆游对北宋的怀念,是否因“文化记忆”而得到强化?

北宋是中国文化的全盛时代。皇室的百年倡导,印刷术的流行,士子们的文化自觉,使诸子百家、汉晋唐诗文书画,均“显现”于北宋,并催生若干大师级人物。这样的国家,却败给只知骑射的女真氏族。人民受难,文化受辱。陆家世代读书人,藏书之丰称于士林,文化记忆丰厚而清晰。陆游的失国之痛,必定含有文明败给野蛮的奇耻大辱。晚年撰写《南唐书》,其逼近李煜的苍凉心境可知。这种“文化的疼痛”,不独表现在陆游身上,南宋其他士子亦然。

疼痛催人奋进。南宋文化再起高峰,映照北宋。

侵略者的大刀能毁灭城池,却无力削平文化的峰峦。

刀枪杀不死诗歌。

凭借这个思路,我们或能理解:为什么南宋的文化会呈现出洋洋大观的局面。

北宋南宋,文脉贯通。

南宋诗人满腔愤怒,却不写口号诗。诗歌,诗意,自足而又自尊。

以此反观备受今日学者们责备的“江西诗派”,当能增几分敬意吧?国难当头,但诗人们该干啥还干啥,潜心探索艺术规律。江西派的老祖宗黄庭坚有“祖训”:余尝为诸弟子言,士生于世,可以百为,唯不可俗,俗便不可医也。或问不俗之状,余曰:难言也。视其平居无以异于俗人,临大节而不可夺,此不俗人也。

黄庭坚这段话,意味深长。临大节而不可夺,方为不俗之人。国破文化在,诗心不可摧。

杨万里擅长山水诗,体察自然界非常细腻,以至姜夔对他开玩笑说:“处处山川怕见君。”姜夔自己,则善于写幽思,状落寞,抒羁旅情愁,练字及音韵功夫影响当时、带动后世。苏州人范成大,做着高官而诗语清新。他帅蜀时,还为陆游营造了很好的创作环境。

陆游早年受江西诗派的严格训练,“亲从夜半得玄机”,对他日后成长为大诗人,干系非小。

陆游的七律相当出色,我们再来欣赏两首名篇。

《临安春雨初霁》:“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诗作于1186年,陆游六十一岁,尚骑马独往杭州,复返回绍兴,过了清明节,再奔仕途,赴严州任。这首诗,带出他为官三十年、足行十万里的身影。

《种蔬》:“老去老去尚何言,除却翻书即灌园。处处移蔬乘小雨,时时拾砾绕颓园。江乡地暖根常茂,旱岁虫生叶未繁。四壁愈空冬祭近,更催稚子牧鸡豚。”

诗作于1195年,陆游七十岁。首句发感慨:老啦老啦,尚有何言?一辈子说过那么多,想过那么多……此间沉默。要么呆在书巢里,要么扛了锄头向田园。后面几联诗语平谈,深得渊明韵致。

这平淡,却凸显了诗人所有的慷慨激昂——陆放翁的这一生啊,多少光荣与梦想、狂放与落寞、欢乐与辛酸。最后,时间收尽一切:跌宕起伏的一生,化为稚子秋末牧鸡豚。

2007.11.5.二稿于眉山之忘言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