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三

事实上,模糊与清晰的战斗尚在进行中。我们期待着,“清晰”反攻的号角嘹亮吹响。

对陆游来说,爱,犹如一粒奇妙的种子:它破土而出时,向天空向人世,亮出了异样的美丽花瓣。

花瓣上写着两个字:爱情。

唐琬是陆游的舅舅的女儿,她与陆游,犹如林黛玉之于贾宝玉。唐琬的外祖父唐介做过宰相,可见她生于高门望族。和陆家一样,唐家为避战乱从中原迁到江南的山阴。两家人往来密切。唐琬和陆游,有足够的机会培育爱情。唐琬生得娇美,有点弱柳扶风的韵味,却有白里透红的健康肤色。而绍兴这地方,最适合谈情说爱,烟柳画桥随处可见。男孩儿女孩儿又都是锦心秀口,泛舟镜湖,造访禹迹,拜谒兰亭。王羲之曾于兰亭写下“天下第一行书”《兰亭集序》。陆游的书法清瘦飘逸,字如其人。唐琬颇能欣赏。她善琴,能诗,会下围棋,具备贵族少女的修养。陆游诗剑双绝,唐琬佩服得五体投地。陆游慷慨激昂时,唐琬也会将她玉一般的手指攥成粉色拳头。陆游常把目光,不经意去看她的酥手。她要么缩手,要么掉头瞧了别处,羞涩之状可人。

陆游是爱上了,唐琬也爱上了。二人恋爱的具体情形,大约也类似宝哥哥和林妹妹,细节丰富。可惜陆游于此事记载甚少。他一生记下那么多事,独于这桩恋情的过程缄口不言。

古代文人多如此,一般不讲家中事。不会拿个人隐私去炒作。陆游则于这一层之外别有苦衷。

好在他留下了一首词、几首诗。

陆游娶唐琬,婚姻幸福。

然而陆游的母亲出来捣乱了,对唐琬没个好脸色。婚前并不这样。也许她看不惯小两口在她的眼皮底下黏黏糊糊。几千年婆媳不和,可能有着相似的心理结构。婆婆强势,媳妇辛酸。终于到了处不下去的地步,陆游另置宅子安置唐琬。小两口偷偷见面,缠绵不肯分手。爱情因受阻而愈演愈烈。陆母又来捣乱,强行拆散鸳鸯。这段高压之下的婚姻,大约持续了两三年。唐琬未能生孩子。也许有过身孕,却逃不过婆婆的眼睛。婚姻在最幸福的时刻中断。陆游另娶王氏,唐琬改嫁赵士诚。

于是有了惊心动魄的沈园邂逅。

时隔多久不详,当在两年以上吧。唐琬正努力适应第二个丈夫,却与陆游在风景优美的沈园不期而遇,彼此默默相望,目光怎么也挪不开。赵士诚主动向陆游打招呼,置酒款待。两个男人躬身施礼。瘦了一圈的唐琬俏立在风中,杏眼明亮。偏偏是春天,偏偏在沈园。爱情悲剧的各式经典情态应有尽有。陆游终于撑不住,情如井喷。当场挥毫,在沈园内的一堵墙壁上写下《钗头凤》。

唐宋诗人写诗在墙、壁上,很常见的。普通民众能欣赏。名诗人题诗,围观者踊跃。好字好诗赢得喝彩,歪诗劣字没写完就被观众哄下台。陆游在山阴,十六岁已小有诗名,眼下二十六岁,伤心怀抱酿成绝唱《钗头凤》: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蛟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岳飞殇国,陆游伤情。回肠荡气如出一辙。

陆游的文字太凝练,太具有穿透力。唐琬被击伤。她和了一首《钗头凤》: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妆欢。瞒!瞒!瞒!

唐琬瞒着老公,咽泪妆欢。赵士诚却很有绅士风度,陆游留在沈园的墨迹他一直保留着。没风度倒好。墨迹在,情爱熊熊燃烧,唐琬看一回伤一回,终于——凋谢了鲜花,葬送了红颜。

唐琬死,不过二十几岁。

时人记载说:“未几,(唐琬)怏怏而卒。闻之者为之怆然。此园后更许氏,淳熙间,其壁犹存,好事者以竹木来护之。”

陆游的《钗头凤》“杀”死了唐琬么?

这话虽不中听,却有几分真实。唐琬另适赵家,之所以怕人寻问,盖因赵士城有风度且待她好。如果士诚是一庸夫,她也犯不着咽泪妆欢,瞒得那么痛苦。我估计,赵士诚是在耐心等候她回心转意。治情病,时间是管用的。夫妻朝夕相处,日常细节多多,唐琬系于陆游的那份痴情,或淡去,或另辟一间心房安顿下来,留待老来回味。古今中外男女,这类情状屡见不鲜。

如果没有沈园邂逅,如果陆游不题《钗头凤》,如果赵士诚妒火中烧涂去墙壁上的墨迹,唐琬还会死么?

而唐琬之死,又为原本出色的词作增添了动人处。

爱情悲剧,一波三折。

传向千古的诗篇,却以艳骨青冢作铺垫。

过了五十多年,陆游还在为唐琬伤心。一再写诗,字字动人。他不敢走近唐琬墓,只在远处徘徊。心中是否有一点内疚呢?当时情不自禁,写下那些句子,刮起本已平复的情感波澜,他能挺住,而唐琬一个多情弱女子如何能承受?字句竟如刀,伤她的五脏六腑。

陆游会想:《钗头凤》害了她呀……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香穿客袖梅花在,

绿蘸寺桥春水生。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玉骨久成泉下土,

墨痕犹锁壁间尘。

陆游之所以受人敬重,讨人喜欢,只因两个字:重情。而重情的前提是活得认真,凡事投入。情,决不是随便什么人想重就重的。人的生存乃是环环相扣。情之生发乃是自然而然。现在普遍流行的“用情”,反其道而行之,是实用主义、工具理性泛滥的惊人恶果之一。情感的实用化趋势,导致情感世界的坍塌与收缩。而收缩既是空间意义上的,又是时间意义上的:情感不以自身为目的,必定导致短暂、游移、多变、诡谲。最后,变得狰狞阴森。

当海德格尔断言,现代人已被连根拔起时,就包含了上述意思。

按时下某些中国人的标准衡量,陆游很傻的,近乎傻逼。唐琬死了半个多世纪,陆游还在伤心。艳骨都化成灰了,坟前小树早都长成材了,伤心有啥用呢?

情感讲实用,良知讲实用,艺术讲实用,读书讲实用……结果是:作为人之为人的几项标志空前萎缩。到头来,生存诸环节的美好的东西灰飞烟灭,实用讲来讲去,既伤人又伤己。

真到那一天,人们蓦然回首会发现,“实用”这东西最不实用。实用酿成了无数的悲剧。

看似无用之物,则可能通大用。咱们的祖先有这智慧。今天这么多科技,这么多精于算计的大脑,丢了祖先智慧多可惜。

钱权价值观持久地统摄生活,要“统”出大问题的。

铜臭一词有真理。祈愿不要恶臭熏天:每一个毛孔都滴着肮脏的血……

十二世纪的陆游,比之二十一世纪的许多国人,看生活远为广阔。拥有“地球村”这类概念的人们,其“现实通道”却是前所未有地趋于逼仄。这个世纪性难题,西哲如胡塞尔等洞察在先,针对乏味的科技世界,补之以多元的生活世界。

胡塞尔的现象学,海德格尔的现象学存在论,在西欧早已进入文化主流。我们应当有借鉴的能力。不怕殚精竭虑学着思考。

看不清当下,则很难回首过去。

就古代看古代,可能看不出一个所以然。传统文化,正遭遇老是自己碰上自己的“同质性尴尬”。要重新激活这潭水,可能需要引进大量的“异质性干扰素”。

笔者于此,也仅能讲点猜想。

陆游活得投入。投入才有丰富,像韩剧展示给我们的那些男男女女。韩剧赢在细节上。前提却是:生活中尚有保存完好的意蕴层,有大量可供选择的韵味儿十足的细节。

国内若拍表现陆、唐爱情的影视剧,恐怕得到韩国挑女演员。

“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八十多岁的陆游,对六十年前的唐琬,毫不实用地怀念着。艳骨不存风流在,梅花落尽香如故。

他在山阴,前后共待了五十年。中间三十余年,宦游东部西部,浪迹十万里。

一步一个脚印。

这样的人,这样的生存,才叫过好每一天。

而不是被旋风刮得团团转,莫名其妙地刮掉几十年……

陆游十九岁曾到临安考进士,没考中。过几年再考,省试拿了第一名。殿试却榜上无名。秦桧做手脚,安插孙子秦埙,黜落“喜论恢复”的陆游。

陆游气得毛发倒竖,恨不能手刃秦桧,为国除害,为岳飞报仇。但丞相府戒备森严,围墙高达两丈,陆游又不会飞。

绍兴和议以后,秦桧开始了他的独相期,长达十七年。投降派一手遮天。谁要说打过淮河收复北方失地,秦桧就对他不客气。血性男儿受压抑。宋高宗过得很快活,日费千金。

陆游未能考中进士,拿不到官帽。他有两个哥哥,门荫也轮不到他,于是闲着。父亲陆宰已去世,留下一些财产和一万多卷书籍。陆游读书,写诗,交朋友。此间他做了爸爸。妻子王氏虽不如唐琬风流蕴籍,却能生孩子,生下一个男孩儿,又生下一个男孩儿……陆游乐得眉开眼笑。

陆游跟一位叫曾几的大诗人学诗,收获不小。曾几是个老头,是硕果仅存的江西诗派元老。江西派为北宋黄庭坚所创,写诗重技巧,在练字、创意、对仗、音韵方面十分讲究。曾几寓居上饶茶山,陆游往茶山跑,盘桓多日,向老诗人请教。他后来回忆:“忆在茶山听说诗,亲从夜半得玄机。”

学诗很神秘,夜半得玄机。什么样的玄机呢?

陆游后来教训自己的儿子说:“汝果要学诗,功夫在诗外。”这话意味着,陆游年轻时,功夫在诗内。

曾几、张戒、吕本中、范成大、杨万里、陆游……这一群南宋诗人,日夕琢磨着诗歌的形式,研究杜甫。莫非他们忘了沦陷的北方?不是。他们都是主战的官员。但诗歌作为顶级艺术,与口号有别。愤怒出诗人,平和冲淡也出诗人。南北对峙旷日持久,生活还得继续下去。行军打仗需要口号诗,日常状态下高呼口号,却会显得不正常。

杜甫避战乱东奔西走,照样锤炼诗歌形式。

江西派苦苦学杜甫,易得皮毛而难得精髓。为什么不学李白呢?李白天马行空,神仙般的飘逸,南宋一般诗人,只能仰望、惊叹,而无从学起。杜甫毕竟有迹可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