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活着,为了考古上辈子的一个梦,有人不断在梦簿记下流水帐,我都算,却常常从现实游走出来,虽然很努力找一块恋情的双面胶黏了双脚,发现连脚下的土地也跟着游走了。
所以,已在现实扎营的你,不要怀着多余的歉疚鼓励我找新布告栏,还想叫人用图钉把我钉牢——在你的布告栏已贴满又无法撕去旧海报的困窘下,让现实的归现实,梦游的归梦游,生命不止存在单一世界,梦游者不读现实宪法。
我必须写下一些东西给你,若你忽然想见我,手边有一叠梦游指南。
衔 文 字 结 巢
文字是我的瘾,梦游者天堂。它篡改现实,甚至脱离现实管辖,只有在文字书写里,我如涸鱼回到海洋,系网之鸟飞返森林,你一定明白做为人本身就是一种囚禁,复杂的人世乃复杂的防盗系统。涉世愈深,经验的悲欢故事如一道道锁,加强了囚禁(你身上的锁是我所见过最多的,可以开锁店了。)宗教是古老的开锁行业,但长期幽禁使人产生惯性,渴求自由又不信任自由。就算撬开脚镣,仍以禁锢的姿势走路,镣铐已成了他的安全。人转而对死亡怀抱浪漫幻想,以“终极解脱”之名安慰生者与逝者。死亡是被迫解脱的,与初始被迫囚禁同理,毫无光彩可言。与其等待最后释放不如设法从现实牢房逃狱,文字,就是我的自由,我的化身魔术,用来储藏冰砖与烈焰的行宫。文字即叛变。
现实里时间与空间对我们不够友善,你的昼是我的夜,每回谋面,亦如湍流上两艘急舟,忽然船身相近,又翻涛而去,终于只看到壮阔河面上的小闪光,舟中人的喊声也被波澜没收了,不需要跟谁上诉这种冤,众神也有他们不能逾越的法律,我早已缺乏兴趣翻案。如果,厮守意味着能在现实共掌银灯相看,我宁愿重下定义,厮守即超越,在不可能的岩冈上种出艳美花园,在无声无影的现实,犹能灵魂牵手,异地同心。
不给我秩序,我去秩一套秩序;不给我天,我去劈一个天,生命用来称帝,不是当奴隶。
你在无计可施时,常用缥缈的喟叹:“上辈子一定是你遗弃我,才有今生等我之苦!”
上辈子已在孟婆汤碗中遗忘了,恩怨不能一笔购销吗?若依宿业之说,你我各自偿债还愿之后才道途相遇,可见不是今生最迫切的帐,我甚至认为相逢时已成定局最好。稍早,我未从现实律则挣脱,就算你我结庐,难保不会误执性格之剑,一路葬送我们都已沧海桑田过,磨尽性格内的劣质,正在渴求恒常宁静,布施善类的时刻。(有时,我反而感谢你的过去,她们为我做工,磨出钻石。)
如果要遥想前世,宁愿说我们曾是荒野上并肩作战的道义交,分食战粮,同过生死的。山头某夜,秋空的星点寥落,野风幽冥,你在我怀中垂危,说:“亲兄弟,无法跟了,但愿下辈子再见一面,好多话还没说……”我答应过你,不管多难,一定见面。你看着黑夜中的我,逐渐闭目;我怀抱着你,不断复述我们的约定,直到秋晨,亲手埋了你。
今生在初秋山头相逢,纯属意外。当时互通姓名握手,你的脸上布着惊愕,手劲分外沉重。我依照往例远远走避扰攘人群,独自闲逛,那是我离开职务前最后一次尽人事的旅行,人到心未到。你喊了我,我不认为除了虚应工作范围还能与你谈什么内心风景,一向坚持萍水有萍水的礼数。然而,那是多么怪异的一席话!我们宛如旧识,单刀直入触及对方的底弦,借古老的悲剧人物暴露自己的性格伏流,交浅言深了。秋宴散场,我本以为一声道别,各自参商;次日,又鬼使神差见了十分钟的面。回想这些,深切感到在即将分飞的危急时刻有一股冥力撮合我们。如果,我早半分钟出门赴宴,那道临时托人代他去向你做礼貌性辞行的电话便接不到了,我也不会在槭荫之路寻思:送什么最适合即将赴机场的人呢?一辆发财车停下小贩搬出几箱水果正要摆摊,遂自作主张选几个寒伧的水果,送给你台湾的滋味吧!这些来得自然简单,一日夜间相识相别也合情合理,我很快转身了。直到你的信如柔软的绳索,辗转套住一匹扬蹄的野马,那时,我正在悬崖。
回或不回?依往例,不回。你的信躺在案头,看了又收,收了重看,字句中那股诚恳渗透了我,甚至推敲,你一定揉掉数种叙述方式才出现这般流露,一信等于数信。不需要什么理由了,以诚恳回答诚恳。
“不管多难,一定见面!”忽闻空中诺!
你隶属的现实于我全然陌生,我的草根风情你不曾经验,你长我甚多,依世俗辈分,应执弟子礼,却无碍神游,鱼雁往返种有一种熟稔被唤醒,仿佛这人早已论交,曾在大漠狂沙中同步策马,饮过同一条怒江,于折兵断卒的征墟上,向苍茫四野喊过对方的名字……那么早殇的你如今回来了,依旧男儿气概;晚逝的我住进尴尬女儿身,我们还能兄弟相称吗?
记得第三次见面已是次年,不约而同为对方备礼,又不约而同送了一枚绿印石。当时为这种“印证”而心惊,仲春的风雨山楼,人迹罕至,远处隐约鸟鸣,你我一壶茶对坐,沉默胜过言语;时光两堤中,漫长的流浪与幻灭,都被击窗的雨点说破。是的,说破了一匹骏马踯躅于荒烟乱冢,墓中人魂未灭,战袍已朽的滋味;将军飘零,看宝剑被村童执来驱鸡赶鸭的滋味,今生又如何?看人去楼空,一砖一瓦犹回响旧人昵语;看灿烂情关,引路人忽然化为毒蟒噬来,抽刀自断一臂,沿血路而逃……败将无话可说。沉默里,明白自己是谁,眼中人是谁,兄弟结义也罢,今日恋侣也罢,我们只不过借现实面目发挥,实则而言,你是男身的我,我是女貌的你,情感呼应,性格同源。
这样的遇合绝非赊债结帐之类,苦,无以寄生。今世所为何来,说穿了不过是一趟有恩报恩、有愿还愿、有仇化仇之旅。现实给予多少本分,倾力做出份量的极限;不愿偏执残缺而自误,亦不想因人性原欲而磨难他人。任何人不欠我半分,我不负任何人一毫,只有心甘情愿的责任,见义而为的成全。
我们唯一遗憾是无法聚膝,然而这也不算,灵魂遥远才叫人饮憾。现实若圆满无缺,人的光华无从显现,现实的缺口不是用来灭绝人,它给出一个机会,看看人能攀越多高,奔赴多远,坚韧多久?它试探着能否从兽的野性挣脱为人,从人的禁锢蜕变出来,接近了神。
是的,我遇到了最好的你,得到了最好的机会,衔文字结巢,与你同眠。
比大地辽阔的是海,比海洋广袤的是天,比苍穹无限的是想像,使想像壮丽的是灵。
我们的草舍不在人间,钥匙藏在文字里,当你撕开封口,有一道浮雕拱门引你进入,看见数张如织花魔毡的信笺上,我来了,喊你,跟你同桌雄辩人事,躲入书斋推敲文章的肌肤,忽然嗅到一股桂花味的寂静,转身对你说了;时而剥理一截关于你的怪梦;或只是感冒,寄几声咳嗽给你;无人的黄昏,陪我漫步,在深山古刹迷路,却撞见一树出墙杏,红得无邪;或肃穆地在茶烟袅袅中对话生命奥秘,引据过往沧桑,印证以贞静的清白通过尘渊,终究完成尊贵的今生……
使灵魂不坠的是爱,使爱发生烈焰的是冰雪人格。
多年来,捧读你的信札仍然动心,我走进雕门,尾随你看见那株“纯粹以单瓣的语言,尽情为一个薄幸的夏夜而怒放”的木兰树;暮春园径,有一道紫雾在脚下漂浮,我嗅到落英体香了;你仍旧以旧步伐走入繁重的白昼,为人做嫁衣裳,衣成,看见你的头发多一寸雪意;你说,转身问某个字怎么写,忽然惊觉我不在身边;深夜不寐,行至院落,中天月色姣好,不知身在何处?你说,会不会逃不住宿命的飘零,人面桃花成空?你问哪里才是原乡,载欣载奔,捧著名姓写入族谱?你说,不如学古人,长叹后将灯捻熄……
我藏在你的衬衫口袋,如同你已编入我束发的缎带里,我们分头担负现实责任,不能喊苦;亦不愿图谋一己之乐而扬弃良知——人格裂痕的爱,毫无庄严可言。我们太明白对方要典藏的是什么,故萌生比以往更坚强的力量服现实之劳役;你我一生不能只用来求全彼此私情,我们之所以互相珍贵,除了爱的真诚,亦涵摄能否以同等真诚克尽现实责任,实践为人的道义。若缺乏这份奇侠的精神,毫无现实底基的交往,早已溃散,不过是诸多缘灭之一,就算生命允许以百千万个面目在百千万个轮回中重来,我也不想再见你一面,缘之深义,归之于人,缘起,暗喻一种未了,去存续遥远前的一愿,或偿清不可细数的积欠。若能善了,虽福分薄,缘罄却未灭,生离恻恻,吞别吞声,都能以愿许未来愿,平心静气等待另一度缘起。若缘聚时,我扬善而他人以恶相向,问心无愧后随缘灭去,一了百了。
你我身上各有数桩轻重缓急的缘法,彼此不能取代,若你倾恋我而背离其他,你仍不义;若我执著你而扬弃其他,我亦不义。爱的原力,使我们变成行义的人,以真诚涵摄了现实的人,则不足为奇的恋爱,因容纳而与恒河等长,生命因欢心受苦而与须弥同高,你所完成的尊贵将照射我,我也拿出同质尊贵荣耀你,两情既已相悦,人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
我们学习做出这样子的人,而后在所剩无多的秘密时光,回到空中相会。五年来草舍印心,我才肯轻声对你说:我在的乡就是你的原乡;不管往后我以何种身份与何人了结何法,宿命里永远有你一席之榻,你可以来,与我相对无言,或品尝你份内的桃花。
让现实的捕快去搜索吧,我们安然不动,就算上回见面是今生的诀别,我亦平心静气,死亡也有管不到的地方。
如我们约定,将来谁先走,把庞大的信札交给对方保管,允诺不流入任何人眼底。我又不免遐想,有那么一天,当我们已知死亡将攫走其中一人,还能有最后一夜,把书信都带来,去找一处宁静的湖泊,偕会,你把我寄你的信递给我,你当我;我用你的信回你,我换做你,读罢一封,毁一封,说尽你我半生,合成一场,不悲不喜地相互道珍重,祝福生之末旅,逝者远途,一路顺风。
如果,连这一天也没,最后离开草舍的,记得放火。
(本文由 吉林长春 网友 kitty_shy 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