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佛带我去看他以前住的地方,我几乎无法相信我看到的。屋子用灰色木板盖成,是我小时候在科西卡纳常见的长屋子的一半大,小到几乎可以放进载货卡车的后面。我看着我们开进来的路,想起刚才经过主子的房子——白色的乡村小屋,护墙板,舒适的露台,还有秋千。两者的对比令我心生厌恶。
我们四处看的时候丹佛没说什么,他想去看看赫莎丽从前住的房子。我们回到Suburban车上,开在红泥土路上的时候,他告诉我主子让赫莎丽在她的屋子里住到过世,那时她已经不在田里工作,也没付房租。丹佛似乎觉得他的主子这点做得还不错。
我又想到从前曾经想过的事:这个主子是什么样的人?几十年来,有一个主子让他的佃农赤脚又贫穷,但又可以让一个黑人小男孩赚到一辆全新的红色史温脚踏车。另一个主子让一个黑人老妇免房租住在他的地方,虽然她早已不在田里工作。第三个主子让丹佛无知又依赖,但当他可能不需要丹佛的劳动力时,还是继续雇用他。
这似乎是奴隶时代的信条,称为“家长主义”,也就是认为黑人像小孩子一样无法自立,所以最好还是当奴隶。在上世纪中期还发生在丹佛身上,着实令我震惊。
沿路开了四分之一英里左右,我们停在赫莎丽的屋子前面。这个是真正的房屋——就仅剩的部分而言。油毡纸,屋顶板,退色剥落的屋檐突出在十尺高纠结的强生草上,像沉船上最后一块干甲板。房子后面过去大约三十英码左右,就是豆绿色河口。我把Suburban熄火,和丹佛出去探索这个地方。
赫莎丽的屋子曾经涂了一层白漆,门窗边则漆成天蓝色。但现在看起来仿佛有一颗炸弹在附近爆炸。所有的窗户都破了。垃圾、碎玻璃——大部分是酒瓶——散落在还没被杂草覆盖的几块空地上。屋子下面锯断的桑橙树干下陷歪斜,露台已经腐烂陷落。从外面看,强生草包围了屋子四面。从窗户看进去只是一片黑暗。
丹佛看着我淘气地笑一笑:“你是不是不敢进去?”
“不会啊,我不怕。你呢?”
“我?我什么都不怕。”
就这样,我们用蛙式泳姿游过草丛,像参加狩猎队的人跳上露台——不得不跳,因为阶梯已经陷落。我们把剩余的地板当成跳板,跳着从前门进去,敞开的门让我想到饥饿的大嘴。
丹佛先进去,我跟着他走进一个小客厅,听到老鼠迅速找掩护的声音。这个小客厅已经被洗劫过,现在变成了垃圾场。长沙发上垃圾堆得老高,坏掉的椅子,还有一个老唱机。一张桌子和梳妆台靠墙放着,但摆成不能使用的奇怪角度。衣服散落在地上,上面有一层厚厚的灰尘。
我踏出一步踢到一堆纸,低头一看是一堆旧信。最上面一封,是沃思堡市政府寄给路易斯安那州红河郡的丹佛·摩尔的,日期:1995年3月25日。我拿给他,但他挥挥手。
“你打开。你知道我不识字。”
我用拇指伸进信封折口处,黏胶像灰尘一样掉下来。我把里面一张纸抖出来,打开来看是一份无照驾驶的拘捕令。我眯着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念出:“摩尔先生你好,依照本拘捕令,你将以153元的金额被逮捕。”
我们大笑,声音消失在黑暗的快要倒塌的房子里。我弯腰又捡起一封信,这是从出版票据交换所寄给赫莎丽的,通知说她可能是一千万元的得主。看来她在好运来临之前就过世了。
赫莎丽的卧房令人毛骨悚然,仿佛走进一种忽然被遗弃的生活里。家庭照还放在五斗柜上,她的衣服还挂在衣柜里,床也是铺好的。
丹佛看了床一眼后,微笑着说:“我记得有一次,赫莎丽照顾别人的小孩,她想叫他们听话。于是我们就进了这个房间,并把门关上,她叫我在床上跳上跳下地大叫,假装我被她狠狠打了一顿。她要叫其他小孩听话。”
回忆让他忧伤起来,但一下又过去了。
“来吧,”他说,“我带你去看赫莎丽的浴缸。”
丹佛跟我说过他买浴缸给赫莎丽,用的就是科罗拉多州那次探险之后我坚持要他留着的钱。赫莎丽用浴缸泡澡,但一直没接自来水,她把浴缸放在有纱门的后面的露台。丹佛和我小心地走到后面,努力在屋子中心黑暗处看清楚路。我们脚下的木板发出吱嘎和断裂声,我脖子上的毛发抽动了一下。当我们走到露台,有一点点光线透过围着纱门生长的强生草照进来。赫莎丽的浴缸果然在那里,里面爬满了蜘蛛。
有浴缸的这边才装有纱门通风,另一边则类似额外的房间,用木板挡死,十分黑暗,向河口延伸。
“赫莎丽拿到这个新浴缸很得意,”丹佛说,“来吧,我带你去看她用来烧水泡澡的锅炉。”
他往厨房走,但忽然停下来转过身看我:“你听见了吗?”
我停下来,在诡异的宁静里用力听。然后我听见脚步声,还有像是厚重的靴子声。更糟糕的是,我还听见沉重的喘息声。有人从那个木板围起来的房间里面要靠近我们,距离不远。但是听起来不像人的声音,比较像是什么东西的声音。
我脖子上汗毛直竖,看看丹佛。脚步声嗵嗵地传来,然后是门把转动声。丹佛的眼睛睁得很大,像吃饭用的大盘子。“我们出去!”他小声说。
我们冲出露台,穿越漆黑的房子,踢倒一堆垃圾和家具。我只比丹佛早一步赶到前门,我们迅速飞冲出去。丹佛跟在我后面飞奔出来,然后两个人开始跑,跑出几步之后停下来。
我看看丹佛,他也看看我,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然后紧张地笑起来。
“你觉得那是负鼠还是浣熊?”我刻意轻松地说,仿佛我们两个刚才没有被吓成那样。
“朗先生,没有负鼠或浣熊有两百磅重,还跟人一样穿靴子走路。”
我捡起一根大的树枝,回头看看前门廊,准备跟冒出来的东西一决胜负。丹佛跟我没有就此罢休,而是成了恐怖片里的主角:我们沿着墙壁走到屋子面对河口的那一面。我已经准备好目睹一只穿靴子的沼泽怪物,踏着沉重步伐走回它黏糊糊的窝。几秒钟后,我忽然全身汗毛直竖,丹佛和我互看一眼,两人都感到一阵恐惧。
“我们快走!”
这次是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我们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回Suburban。跳上车,关上车门,锁好。我转动钥匙……没反应。
我全新的车子没办法发动。我一再转动钥匙。丹佛转过来看看钥匙,又转过去看房子,转过来看钥匙,又转过去看房子。他的眼睛越睁越大,在乘客座那边踩着想象的油门,用意志力让车发动。
引擎发出噗噗声,仿佛没汽油一样,可油箱几乎是满的。
“你相信这种事吗?”我的声音提高了八度。
“当然。”他说,吞了口口水。
过了整整一分钟我还在不断试着发动引擎,我背上的汗毛现在硬得连毛囊都在痛,引擎继续发出噗噗声,终于点燃了。可我踩油门,车还是不动。
我吓得要命。这时,就算那只看不见的沼泽怪兽从卡车底下咆哮着钻出来,敲破风挡玻璃,撕裂我们的喉咙,我也不惊讶。我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那感觉在体内,是摸得到的。引擎勉强开始动,我猛地换挡。我们开始前进,我四万元的休旅车像老爷车一样慢慢地走。大约走了四分之一英里,发现前面是死路。我转到一块泥地掉头,但引擎又熄火了,我再次不断转动钥匙,丹佛一直注意路上,留意那个东西。
最后,Suburban总算醒来,像一部加了坏汽油的老牵引机。我们就这样开,直到经过赫莎丽的房子前面。过了一百码,引擎好像重生一样,发出小猫般的呼噜声,仪表一切正常,仿佛没发生过任何事。
看到这样,丹佛瞬间捧腹大笑,要是他坐在飞机上,氧气罩肯定会掉下来帮助呼吸。他上气不接下气,笑到喷泪,到最后冲口说出:“朗先生,你回去可以讲故事了——而且是很棒的故事!没错!”
然后,仿佛有人用橡皮擦把他脸上的笑容抹掉,他转过来十分严肃地看着我的眼睛。“最诚实也不过目击者。”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