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贫穷如我
死了之后的归宿在天堂……
有钱人一辈子过得好命
死了之后的归宿在地狱……
要在那万古磐石找个家才好,你还不懂吗?
——黑人灵歌
在认识黛比小姐之前,我从来没跟白种女人说过话。可能只回答过几个问题——算不上说话。对我而言,那风险已经够大了,因为我最后一次蠢到开口跟白种女人说话,不但差点被打死,还几乎瞎了眼。
那时我十五六岁,正走在我住的棉花庄园前面一条红土路上,那里是路易斯安那州的红河郡。庄园又大又平坦,像一堆农田排在一起,然后有条支流从中间蜿蜒流过。丝柏树像蜘蛛一样蜷伏在水里,水是淡淡的苹果绿色。那片土地有许多不同的农田,每一块面积都是一两百英亩,边缘都种有阔叶树,大多是胡桃树。
但路边的树不多,所以那天我从姨婆家(她是我祖母的姐妹)走回来的时候,感觉很开阔。没多久,我看见一位白人小姐站在她的车子旁,一辆蓝色的福特,大概是1950或1951年份的车型。她戴帽子穿裙子,可能刚从城里回来。她望向我,一副想知道怎么修破胎的样子。所以我停下来。
“您需要帮助吗,女士?”
“是的,谢谢你。”她说。老实讲,她看起来心怀感激:“我真的需要。”
我问她有没有千斤顶,她说有。我们就讲这么多。
我把破胎修好之后,三个白人青年骑着枣红的马从林子里出来。我想他们是去打猎,他们骑马快步出现时没看见我,因为他们在路中间,而我低下身子在车子的另一边修理轮胎。马蹄扬起的红土围绕着我。一开始我没动,心想等他们离开再说。可是接着我决定站起来,因为我不希望他们认为我在躲。这时,其中一个人问那白人小姐需不需要帮忙。
“我看不需要!”一个红发、有着大颗牙齿的家伙看到我时这么说,“已经有黑鬼帮她了!”
另一个黑发、看起来有点狡猾的人,把一只手放在马鞍的鞍桥上,另一只手把帽子往后推。“小子,你干吗骚扰这位好小姐?”
他自己也不过是个小子,大概十八九岁。我什么也没说,只看着他。
“你看什么看,小子?”他说,吐了一口口水到土里。
另外两个光是笑。白人小姐没说什么,只低头看她的鞋子。当场只听得见马打响鼻的声音,像龙卷风要来之前的黄色警戒。然后一个最靠近我的小子,拿出一条草绳绑在我脖子上,像绑小牛一样,用力扯紧,使得我无法呼吸。绞索刺入我的脖子,恐惧从我的腿爬到我肚子。
我看了他们三个人一眼,他们都不比我大多少。但他们的眼神冷漠又恶毒。
“给你一个教训,要你以后别再骚扰白人小姐。”拿绳子的那个人说。这就是那几个年轻人最后对我说的话。
接下来发生的事我不想多讲,因为我不想要怜悯。那个年代在路易斯安那州就是这样,我想密西西比州也是。因为两年之后,有人跟我讲过一个叫艾密特·提尔的黑人被打到面目全非的事。
他对一个白种女人吹口哨,然后一些好人家的男孩——林子里好像充满这种人——也不喜欢这个黑人这么做。他们把他打到一只眼睛掉出来,然后在他脖子上绑了一台轧棉机,从桥上丢到塔拉哈奇河里。听说,直到今天,走过那座桥的时候还可以听见被淹死的年轻人从河里传出来的哭声。
像艾密特·提尔这样的故事还有很多,只是大部分没有上报。有人说,在红河郡的海湾里,满满堆到青豆色河岸的,都是被白人丢去喂鳄鱼的黑人碎骨头,以惩罚他们垂涎白种女人,或只是没有正眼看人。这种事不是每天都有,但这个可能性,像鬼魂一样高挂在棉花田上方,威胁着大家。
虽然照理说,奴隶制度在我祖母还是小女孩的时代就应该结束了,可我在棉花田工作了快三十年,还是跟个奴隶一样。我有一间不属于我的小屋、两条赊来的工作裤、一头猪,还有一间屋外厕所。我在农场种植、翻土、捡棉花,然后将所有棉花交给拥有土地的主子,没有支票和薪水。我连支票是什么都不知道。
你可能很难想象,但我就这样从小不点开始,干了无数个季节,一直到那个叫肯尼迪的总统在达拉斯被枪杀。
那些年里,一号公路旁边有条穿越红河郡的载货火车轨道。我每天听着那汽笛声,想象它大声念出我可以去的地方……比如纽约或底特律,我听说有色人种在那边工作是有钱赚的;或是去加州,听说那里几乎人手一沓像煎饼一样的钞票。
有一天,我实在受不了继续穷下去的生活,走到一号公路旁,等火车稍微减速,然后跳了上去。一直到门再次打开我才下车,结果那里刚好是得州沃思堡市。一个不会读书写字,不会算术,除了在棉花田工作以外,什么也不会的黑人到了大城市,他没有太多白人所谓的“就业机会”。所以我最后露宿街头了。
我没打算粉饰:街头会让一个人龌龊。我龌龊,是个游民,犯过法,待过安哥拉监狱,在遇见黛比小姐前又无家可归了多年。关于她,我有句话:她是我认识的最瘦、最多管闲事、最咄咄逼人的女人,不论是黑人或白人。
她那么咄咄逼人,害得我没法不让她知道我的名字叫丹佛——她自己去查了出来。我长时间试着躲开她。但过了一阵子,黛比小姐让我开始讲些我不爱讲的事情,那些我从来没跟任何人讲过的事,甚至包括那三个拿绳子的年轻人。接下来就让我来告诉你,这里头到底包括了哪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