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世界范围内爆发了反法西斯战争。祖国已是山河沦陷,生灵涂炭。杨绛和钱钟书人在国外,心在国内。他们时刻思念着祖国,思念着亲人。国破家亡的消息,深深地刺激了他们的心灵。钱钟书写于一九三八年的《哀望》一诗,表达了此时此刻他们的心情:
白骨堆山满白城,
败亡鬼哭亦吞声。
孰知重死胜轻死,
纵卜他生惜此生。
身即化灰尚赍恨,
天为积气本无情。
艾芝玉石归同尽,
哀望江南赋不成。
诗篇“哀望江南”,正是国内家庭的变迁,使他们沉郁哀恨,忧死伤生。
早在前一年,即一九三七年日本侵略者第一次空袭苏州的时候,杨绛的家里只有父母亲和她的大姐姐、小妹妹。一架飞机只顾在他们家的大厅上空盘旋,大概因为这些房子比一般民居高大,被怀疑是什么机构的建筑。在日机轰炸下,家人从前院躲到后园,又从后园躲回前院。小妹杨必后来告诉杨绛说,“真奇怪,害怕了会泻肚子”。果真全家都腹泻,什么也吃不下。
第二天,杨绛父母带着大姐、小妹和两个姑母,逃到苏州郊外的香山,暂住在一位曾委托父亲为之辩护过的当事人家里。
这年秋天,杨绛的母亲唐须荌得了“恶性疟疾”,这种病不同于一般疟疾,病症是高烧不退,奄奄一息,不能外逃,终于在香山失陷前夕,溘然长逝。多亏杨绛的父亲事先用几担白米换得一具棺材,第二天,父女几人把母亲入殓,找人在蒙蒙阴雨中把棺材送到借来的坟地。当天想尽办法,请人在棺材外边砌一座小屋,厝在坟地上。瓦上、砖上、周围的树木上、地下的砖头石块上——总之凡是可以写字的地方写满了自己的名字,以便辨认。然后,他不得不舍下四十年患难与共的老伴,带着两个女儿到别处逃生。
杨荫杭父女数人东逃西藏,无处安身,只好冒险又逃回苏州老家。这时苏州已成一座死城,尸殍遍野。回到家里,像是遭遇过打劫一样,下人和他们的乡亲在家里“各取所需”,东西拿走不少。好在还有一些存米,一家人暂时勉强度日。
城里的日本鬼子每天黄昏吹号归队以后,就挨家挨户找“花姑娘”。杨绛的姐姐妹妹在乡下的时候已经剃了光头,改成男装。每天往往是吃晚饭的时候,日本鬼子就接二连三地来打门。杨荫杭会日语,单独到门口应付。姐姐妹妹就躲入柴堆,连饭碗筷子一起藏起来,这才幸免于难。
杨绛的三姑母杨荫榆逃回苏州后,住在盘门。她人虽然有点古怪,但富有民族气节和正义感。她的四邻都是小户人家,深受日寇的蹂躏。杨荫榆不止一次地去见日本军官,用日语责备他纵容部下奸淫掳掠。日本军官就勒令他部下的士兵退还他们从街坊邻居那里抢到的财物。邻居的妇女怕日寇挨家找“花姑娘”,都躲到三姑母家里去。
一九三八年一月一日,两个日本兵到杨荫榆家去,不知用什么话哄她出门,走到一座桥顶上,一个士兵就向她开了一枪,另一个就把她抛入河里。他们发现三姑母还在游泳,就连发几枪,看见河水泛红,方才扬长而去。
邻居把水里捞出来的杨荫榆的遗体入殓。棺木太薄,不管用,家属领尸的时候,已不能更换棺材,也没有现成的特大棺材可以套在外面,只好赶紧在棺材外加钉一层厚厚的木板。后来,杨家把杨荫榆与杨绛的母亲,一起安葬于灵岩山的绣谷公墓。
下葬的时候,杨绛看见她母亲的棺材后面跟着三姑母的奇模怪样的棺材,那些木板是仓促间合上的,来不及刨光,也不能上漆。那具棺材,好像象征了杨荫榆坎坷的一生。
杨绛母亲曾说过,“三伯伯其实是贤妻良母”。她父亲只说:“申官如果嫁了一个好丈夫,她是个贤妻良母。”据杨绛所见,她挣脱了封建家庭的桎梏,就不屑做什么贤妻良母。她好像忘了自己是女人,对恋爱和结婚全不在念。她跳出家庭,就一心投身社会,指望有所作为。她留美回国,做了师大的校长,大约也自信能有所作为。可是她多年在国外埋头苦读,没有看见国内的革命潮流;她也不能理解当前的形势,她又没有看清自己所处的地位。
钱家的遭遇也相仿佛。钱钟书的父亲执教于浙江大学,处境维艰,他的母亲、弟妹等人随叔父逃难到上海,寄寓在已是“孤岛”的法租界。
杨绛夫妇面对国破家亡的情势,寝食难安。他们恨不能长了翅膀,快点飞回亲人的身旁,幸而他们动身早,否则碰到战争,他们恐怕就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