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的治学兴趣,着重点还是在法国文学上。因此,在牛津大学最后一年,钱氏夫妇就请友人为他俩在巴黎大学注了册。这样,他们便结伴来到巴黎。
他们大概是在女儿圆圆出生后的第一百天的时候,由牛津乘火车到伦敦,换车到多佛港口,上渡船过海,到法国加来港登陆,进入法国国境,然后乘火车到巴黎,住入朋友为他们在巴黎近郊租下的公寓。
在杨绛的记忆中,他们的圆圆穿了长过半身的婴儿服,已是个蛮漂亮的娃娃。一位伦敦上车的中年乘客把熟睡的圆圆细细端详了一番,用双关语恭维说,“a China baby”(一个中国娃娃),也可解作“a china baby”(一个瓷娃娃),因为中国娃娃肌理细腻,像瓷。这番话惹得杨绛颇为得意。
杨绛因钱钟书不会抱孩子,把应该手提的打字机之类都塞在大箱子里。他两手提两只小提箱,杨绛抱不动娃娃的时候可和他换换手。渡轮抵达法国加来,港口管理人员上船,看见她抱着个婴儿立在人群中,立即把她请出来,让她抱着阿圆优先下船。满船渡客排成长队,挨次下船。
杨绛第一个到海关,很悠闲地认出自己的一件件行李。钱钟书随后也到了。海关人员都争看他们的“中国娃娃”,行李一件也没查。他们表示对中国娃娃的友好,没打开一只箱子,笑嘻嘻地一一画上“通过”的记号。对此,杨绛顿生好感:觉得法国人比英国人更关心并爱护婴儿和母亲。
巴黎大学的历史悠久,创办的时间比牛津大学还早一个世纪,但是它的学风却比牛津宽松自由。杨绛体会到了两所大学的不同风格,不敢也不愿稍加松懈。
杨绛他们客居的公寓的主人名叫咖淑夫人,她是一名退休的邮务员。她用退休金买下一幢房子出租,兼供部分房客的一日三餐。伙食很便宜,却又非常丰盛。她是个好厨师,做菜有一手。她丈夫买菜不知计较,买了鱼肉,又买鸡鸭。饭摆在她家饭间里,一大桌,可坐十数人,男女都是单身房客。杨绛他们租的房间有厨房,可是他们最初也包饭。替他们找到这所公寓的是留学巴黎大学的盛澄华。他到火车站来接,又送他们到公寓。公寓近车站,上车五分钟就到巴黎市中心了。
当时在巴黎的中国学生为数众多,过境观光的旅客不算,留学欧美而来巴黎度假的就很多。杨绛每出门,总会碰到同学或相识。当时寄宿巴黎大学宿舍“大学城”的学生,有一位H小姐住美国馆,一位T小姐住英国馆,盛澄华住瑞士馆。其他散居巴黎各区。
与杨绛经常来往的是林黎光、李伟夫妇。李伟是清华同学,中文系的,能做诗填词,毛笔字写得很老练。而林黎光专攻梵文,他治学严谨,正在读博士。他们有一个儿子和杨绛的女儿同年同月生。
杨绛听李伟说,某某等同学的孩子送入托儿所,生活刻板,吃、喝、拉、撒、睡都按规定的时间。她舍不得自己的孩子受这等训练,钱钟书当然也舍不得。
杨绛对门的邻居是公务员太太,丈夫早出晚归。她没有孩子,常来抱圆圆过去玩。她想把孩子带到乡间去养,就对杨绛说:
“乡间空气好,牛奶好,菜蔬也好。”她试图说服杨绛把孩子交托给她带到乡间去。她又说,你们去探望也很方便。
如果这话说在孩子出生之前,杨绛也许会答应。可是孩子怀在肚里,倒不挂心,孩子不在肚里了,反叫她牵心挂肠,不知怎样保护才妥当。对门太太曾把圆圆的小床挪入她的卧房,看孩子能否习惯。圆圆倒很习惯,乖乖地睡到天亮,没哭一声。
杨绛夫妇两人却通宵未眠,他们牵心挂肠。好在对门太太也未便回乡,她丈夫在巴黎上班呢。她随时可把孩子抱过去玩。他们夫妇需一同出门的时候,就托她照看。当然,他们也送她报酬。
杨绛夫妇在巴黎的生活比较自由自在——因为钱钟书通过了牛津的论文考试,如释重负。他觉得为一个学位赔掉许多时间,很不值得。他白费功夫读些不必要的功课,想读的许多书都只好放弃。因此他常引用一位曾获牛津文学学士的英国学者对文学学士的评价:“文学学士,就是对文学无识无知。”他从此不想再读什么学位。这种想法逐渐影响到杨绛,因此他们虽然继续在巴黎大学交费入学,但只按各自定的课程读书。
这样,杨绛和钱钟书白天除了上课,经常结伴出去坐一会儿咖啡馆,注意从社会学习语言和汲取知识,或者一起逛逛旧书肆;晚上一般都回到公寓,不改旧习,发愤读书,青灯黄卷长相伴,不亦乐乎。
我们在前面已经知道,那时在法国的中国人很多,有勤工俭学的,有来访问的等等。他们当中有吕叔湘、王礼锡、向达、徐、罗大冈、王辛笛、盛澄华等人。钱氏夫妇与他们时有过往,对此,诗人王辛笛为我们留下了点滴回忆,他说:“一九三六年我去英国爱丁堡大学进修,次年到巴黎短期度假,住在清华窗友盛澄华(1913~1970年)寓处。适巧钟书偕其夫人杨绛也由牛津来巴黎,同住在拉丁区,与盛处相去不远。澄华专攻纪德作品,并常就近向纪德本人请益(在抗战期间译出《伪币制造者》等问世),不同于一般留学生惟学位头衔是务,钟书对此颇有好感。大家在街头朝夕不期而遇,相视而笑,莫逆于心。”
杨绛记忆所及,钱钟书小说《围城》中的人物禇慎明即取材于这一时期在巴黎的相识。她说:禇慎明和他的影子并不对号。那个影子的真身比禇慎明更夸张些呢。有一次我和他同乘火车从巴黎郊外进城,他忽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上面开列了少女选择丈夫的种种条件,如相貌、年龄、学问、品性、家世等等共十七八项,逼我一一分数,并排列先后。我知道他的用意,也知道他的对象,所以小心翼翼地应付过去。他接着气呼呼地对我说:“她们说他(指钟书)‘年少翩翩’,你倒说说,他‘翩翩’不‘翩翩’。”我应该厚道些,老实告诉他在初识钟书的时候,他穿一件青布大褂,一双毛布底鞋,戴一副老式大眼镜,一点也不“翩翩”。可是我瞧他认为我该和他站在同一立场,就忍不住淘气说:“我当然最觉得他‘翩翩’。”他听了怫然,半天不言语。后来我称赞他西装笔挺,他惊喜说:“真的吗?我总觉得自己的衣服不挺,每星期洗熨一次也不如别人的挺。”我肯定他衣服确实笔挺,他才高兴。其实,禇慎明也是个复合体,小说里的那杯牛奶是另一人喝的。那人也是我们在巴黎时的同伴,尚未结婚,曾对我们讲:他爱“天仙的美”,不爱“妖精的美”。他的一个朋友却欣赏“妖精的美”,对一个牵狗的妓女大有兴趣,想“叫一个局”,把那妓女请来同喝点什么谈谈话。有一晚,我们一群人同坐咖啡馆,看见那个牵狗的妓女进另一家咖啡馆去了。“天仙美”的爱慕者对“妖精美”的爱慕者自告奋勇说:“我给你去把她找来。”他去了好久不见回来,钟书说:“别给蜘蛛精网在盘丝洞里了,我去救他吧。”钟书跑进那家咖啡馆,只见“天仙美”的爱慕者独坐一桌,正在喝一杯很烫的牛奶,四围都是妓女,在窃窃笑他。钟书“救”了他回来。从此,大家常取笑那杯牛奶,说如果叫妓女,至少也该喝杯啤酒,不该喝牛奶。准是那杯牛奶作祟,使钟书把禇慎明拉到饭馆去喝奶;那大堆的药品准也是即景生情,由那杯牛奶生发出来的。这无疑是杨绛他们在巴黎生活的一段插曲,当然在钱钟书的小说里便演绎成十分有趣的情节了。
其实,继在牛津的两年之后,杨绛夫妇在法国巴黎的这一年也很重要,这不仅能使杨绛更深入地了解欧洲各国的文化习俗、风土人情以及语言特点,而且更给她所掌握的多种欧洲语言提供了实地考察、运用和体味的良机。
诚如杨绛所云,钱钟书在巴黎的这一年,自己下工夫扎扎实实地读书。法文自十五世纪的诗人维容读起,到十八十九世纪,一家家读将来。德文也如此。他每日读中文、英文,隔日读法文、德文,后来又加上意大利文。这是爱书如命的钱钟书恣意读书的一年。他们初到法国,两人同读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他的生字比杨绛的多。但一年以后,他的法文水平远远超过了她。
杨绛夫妇的交游不广,但巴黎的中国留学生多,他们经常接触到一个小圈子的人,生活也挺热闹。向达也到了巴黎,他仍是钱家的常客。林黎光好客,李伟能烹调,他们家经常请客吃饭。就这几个人,就够热闹的。
杨绛他们有时在大学城的餐厅吃饭,有时在中国餐馆吃饭。杨绛自认为两人不合群,也没有多余的闲工夫。咖淑夫人家的伙食也真丰富,一道一道上,一餐午饭可消磨两个小时。他们爱惜时间,伙食又不合脾胃,所以不久他们就自己做饭了。
杨绛的女儿长得越来越乖,大人为她买了一只高凳,买一本大书——丁尼生的全集,字小书大,因没人要,很便宜。她坐在高凳里,前面摊一本大书,手里拿一支铅笔,学父母的样,一面看书一面在书上乱画。“钟书给他朋友司徒亚的信上形容女儿顽劣,地道是钟书的夸张。其实女儿很乖。我们看书,她安安静静自己一人画书玩。有时对门太太来抱她过去玩。我们买了推车,每天推她出去。她最早能说的话是‘外外’,要求外边去。”杨绛如是说。
在留学英法期间,作为作家的杨绛仍在闲暇之时,进行文学创作,散文《阴》是其中的代表作,文质素淡,意蕴久远;落笔虽淡,动情却真:
一棵浓密的树,站在太阳里,像一个深沉的人,面上耀着光,像一脸的高兴,风一吹,叶子一浮动,真像个轻快的笑脸;可是叶子下面,一层暗一层,绿沉沉地郁成了宁静,像在沉思,带些忧郁,带些恬适。松柏的阴最深最密,不过没有梧桐树胡桃树的阴广大。疏疏的杨柳,筛下个疏疏的影子,阴很浅。几茎小草,映着太阳草上的光和漏下地的光闪耀着,地下是错杂的影子,光和影之间那一点绿意,是似有若无的阴。
一根木头,一块石头,在太阳里也撇下个影子。影子和石头木头之间,也有一片阴,可是太小,只见影子,觉不到有阴。墙阴大些,屋阴深些,不像树阴清幽灵活,却也有它的沉静,像一口废井,一潭死水般的静。
山的阴又不同。阳光照向树木石头和起伏的地面,现出浓浓淡淡多少层次的光和影,挟带的阴,随着阳光转动变换形态。山的阴是散漫而繁复的。
烟也有影子,可是太稀薄,没有阴。大晴天,几团浮云会投下几块黑影,但不及有阴,云又过去了。整片的浓云,蒙住了太阳,够点染一天半天的阴,够笼罩整片的地、整片的海,造成漫漫无际的晦霉,不过浓阴不会持久;持久的是漠漠轻阴。好像谁望空撒了一匹轻纱,荡爬在风里,撩拨不开,又捉摸不住,恰似初识愁滋味的少年心情。愁在哪里?并不能找出个影儿。
夜,掩没了太阳而造成个大黑影。不见阳光,也就没有阴。黑影渗透了光,化成朦朦胧胧的黎明和黄昏,这是大地的阴,诱发遐思幻想的阴。大白天,每件东西遮着阳光就有个影子,挨着影子都悄悄地怀着一回阴。在日夜交接的微光里,一切阴都笼罩在大地的阴里,蒙上一重神秘。渐渐黑夜来临,树阴、草阴、墙阴、屋阴、山的阴、云的阴,都无从分辨了,夜吞没了所有的阴。由景及人,丝丝入扣,似写意,又似工笔。
杨绛出手不凡,她的文学成就,已然起步,且起点不低,她有理由对未来充满信心。
杨绛回忆道:“我在牛津产院时,还和父母通信,以后就没有家里的消息,从报纸上得知家乡已被日军占领,接着从上海三姐处知道爸爸带了苏州一家人逃难避居上海。我们迁居法国后,大姐姐来过几次信。我总觉得缺少了一个声音,妈妈怎么不说话了?过了年,大姐姐才告诉我:妈妈已于去年十一月间逃难时去世。这是我生平第一次遭遇的伤心事,悲苦得不知怎么好,只会恸哭,哭个没完。钟书百计劝慰,我就狠命忍住。我至今还记得当时的悲苦。但是我没有意识到,悲苦能任情啼哭,还有钟书百般劝慰,我那时候是多么幸福。我自己才做了半年妈妈,就失去了自己的妈妈。常言‘女儿做母亲,便是报娘恩’。我虽然尝到做母亲的艰辛,却没有报得娘恩。”
杨绛与钱钟书是喜欢巴黎的,他们原本也是可以多待一些时日的。然而第二次世界大战的阴云密布,日本侵略者的铁蹄正在践踏着祖国美好的河山,国难当头,祖国在召唤,他们摒弃一切,准备马上回国。这时候,杨绛夫妇与许多侨居法国的华人一样,非常关心时事。巴黎《救国时报》上发表的一篇篇社论,他们如饥似渴地读着。其中《我们的主张》社论,在他们眼里,尤为激动人心:“要实行全国之总抵抗,须立即实行全国军事上的总动员;要实行全国之总抵抗,须要实行全民族统一战线;要实行全国之总抵抗,须立即实行民主自由;要实行全国之总抵抗,须立即武装民众;要实行全国之总抵抗,就必须全国人民一致奋起为抗战军队与政府之后盾;要实行全国之总抵抗,须立即肃清一切日寇奸细。”声声召唤,字字惊醒。
杨绛与钱钟书中断学业,匆匆踏上归国的征程。
杨绛在《我们仨》中说过,“我们为国为家,都十分焦虑。奖学金还能延期一年,我们都急要回国了。当时巴黎已受战事影响,回国的船票很难买。我们辗转由里昂大学为我们买得船票,坐三等舱回国。那是一九三八年的八月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