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27—1877)
《西乡南洲肖像》,鹿儿岛市立美术馆收藏
对西乡隆盛,我几乎一无所知。他那座矗立于上野公园山上的铜像,我也是在乘坐“山手线”电车时,从车厢的窗口眺望过几眼而已。坦白地说,在听说以下这段话之前,西乡隆盛于我,不过是大河剧中的一个人物而已。
与西乡相处一日,爱其一日。相处三日,爱其三日。爱意渐浓,终不能离去,只求生死与共。
不知道为什么,当我听到这句话时竟然震惊不已。我们女性,对同性会产生如此的感情吗?答案是不会。那么对异性呢?如果遇到真爱,那真的是可以做到一了百了。陷入世间所谓命运般的恋爱,光是能够生死与共就已经是幸运无比了。
然而,上述一言,并非出自女人对男人,而是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感情。这句话是在西南战争中自始至终跟随西乡的旧中津藩的藩士增田宋太郎说的。增田是中津队的队长,开战之初手下拥有60名士兵。随着战争的持续,伤亡者不断增加,当西乡军最后决定撤回鹿儿岛时,只剩下一半的兵力。中津队决定返回故乡,不再与萨军同行,唯队长表示留下。队员们不解地询问理由,队长增田宋太郎说:“与诸君不同,作为将领,我一直与西乡先生有近距离的接触。所以,我真的是无药可救。与西乡相处一日,爱其一日。相处三日,爱其三日。爱意渐浓,终不能离去,只求生死与共。”
于是,我对能够让一个大男人说出“无药可救”的西乡,产生了兴趣。
有一类男人,是通过他一生有多少成就来证明其存在的意义。还有一类,他的存在本身就是意义,属于存在感最强的一类人物。这两者并没有优劣之分,只是类型不同而已。
对于前者,我们不难理解。只要一一列出他们的业绩便能明白。而对于后者,似乎就没有那么简单。
我无知者无畏,在这里做一个大胆的结论。以大久保利通为代表,明治维新时期的男人大多属于前者。甚至是坂本龙马,似乎也是靠其成就获得存在感。即使是西乡隆盛,如果仅限于幕末时期的话,他在多方面突出的表现也足以让人写出一本很好的人物传记。但是,只有他,我无法简单地归类。
坂本龙马是这样评价西乡隆盛的:“大力敲大声响,小力敲小声响,他是犹如吊钟般的人物。”如果他心目中的西乡是那种执着于内心燃烧的欲望的人物,想来是不会有如此的评价的。龙马自己应该是那种不管用力敲还是轻轻叩都能发出同样声响的人物。即使他们二人都具备崭新的想象力和充足的行动力,在这一点上,西乡隆盛和坂本龙马也还是不同的。正因为不同,坂本龙马才会敏感地觉察到这一点。
西乡隆盛吸引我的另外还有一点。在英国外交官萨道义爵士(Sir Ernest Mason Satow)所著的《明治维新亲历记》(坂田精一译)中有这么一段记录:
我已经看出,这位西乡,与1865年11月我通过介绍认识的一个叫岛津左仲的人是同一人物。当我用那个假名字称呼西乡时,他大笑了起来。在例行的一通寒暄后,这个人的反应似乎有些迟钝,迟迟不肯开口,让我感到不知所措。但是,有着一双黑色钻石般闪亮大眼睛的他,在说话时露出的微笑,却表现出无以言表的亲和力。
这个时候的萨道义肯定是轻轻地叩响了西乡这口吊钟。话说这一段文字记录的是1867年1月发生的事情,遇到“岛津左仲”不过就在1年多以前。大大咧咧地去见不算很久前曾以假名字会面过的外国人,西乡还真是个挺欢乐的男人。
但就是这样一个“反应有些迟钝”“让人感到不知所措”的男人,萨道义给出的评价无疑是正面的,而且相当有趣。在当时的外国人中,声誉最好的日本人是后藤象二郎,但萨道义却写过下面这句话:
在我看来,西乡的一个点就能胜过后藤一人。
他为什么这么写,我也不太明白,看来有必要仔细阅读一下萩原延寿撰写的研究萨道义的《遥远的山崖》。这里我再次无知者无畏地充分发挥一下想象力,萨道义的赞词会不会和下文所述时期的一件事情脱不开关系。
幕府末期,西乡不仅要负责萨摩的内政,还要一手负责对勤王倒幕诸藩的外交工作。其中一项就是在庆应二年(1866年)萨英战争后双方谈和时,将开放兵库港这个原本应该是英国和幕府签订的条约,变成越过幕府直接与天皇政权达成的协议。对倒幕派而言,这是一大胜利。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与外国政府签约,意味着真正政府的地位被对方承认。
但是,西乡隆盛的深谋远虑不仅于此。他还打算挑起扶持幕府的法国针对英国的对抗心。萨道义对反法是相当积极的,他向西乡建议:“法国在征伐萨长一事上准备力挺幕府,那么我们英国就当萨长的后援吧。”
不过,西乡拒绝了英国人的帮助。根据他本人写给大久保利通的信,他是这样拒绝的:“日本的政体改革,如果不是经日本人之手,便没有意义。”
无独有偶,幕府的德川庆喜将军也否决了法国公使的军事援助提案。西乡和德川庆喜似乎都是有着优秀外交感的人物。当然,希望法英两国兵戎相见,不过是他俩的一厢情愿罢了。
读到这里,我不禁想起15世纪末佛罗伦萨共和国实质君主洛伦佐·美第奇曾经说过的一段话。那是罗马教皇和那不勒斯国王的联合军即将攻城,洛伦佐陷入困境之际,法国国王路易十二向他提出了军事援助,而这位美第奇家族年轻的主人如此回答:“我还做不到在意大利的存亡关头优先考虑自己家族的事情。我会向上帝祈祷,不要让法国的国王去动在我的国家施行武力的念头,否则那才是意大利的末日。”
如果将意大利换成日本,把那时的法国看作英法两国,就不难理解当时西乡隆盛的心境。况且当时的日本也没有像英国外交官那样拥有卓越的外交能力的人才。萨道义肯定是对迟钝且令人不知所措的西乡这个男人,第一次刮目相看。
萨道义在那时用力地敲击了西乡这口吊钟,而钟声当然是洪亮地在他耳边回响。
西乡隆盛身材高大,近180厘米,体重也超过100公斤,颈围有50厘米,像牛一样。他的肩膀也宽于常人,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再配上浓密的粗眉毛,但凡见过他的人,想不留下深刻的印象都很难。像他这种身材和长相,就算是放到现代的年轻人群中肯定也非常醒目,在百年前的日本人中就更是一位巨人。
如果是靠成就而获得存在的意义,那么这个男人的相貌体形如何完全不重要。无论个头大或小,与他一生中所完成的工作性质基本上没啥关系。但是,那些存在即意义的典型人物,他们的身体特征就成了关键的一环,强烈的存在感首先体现在外形。
尽管有着异常的躯体,但我感觉西乡不属于那种令人产生压迫感和紧张感的庞然大物,而是能让周围人都感到安心的一类。西乡以他独特的想象力和不紧不慢的说话语调,再加上操着一口鹿儿岛方言自带幽默感,不费功夫便能融化人心。那些与他近距离接触的人心情会趋向平和,不知不觉中变得“终不能离去”,最后就是“只求生死与共”了。
请不要忘记,人最大的愿望就是安详地死去。在这个人的身边死去,死大概也会变得甜蜜。如果我生活在那个年代,坂本龙马之辈就让给其他的女人,我独钟西乡隆盛情,然后在田园坂一带中弹……
不过,以我的性格,对自“征韩论”起开始变得混乱的西乡,大概无法做到视而不见。尽管那是一场非常可笑的论争,但大久保的理论还是比西乡更有说服力。再加上后来爆发的西南战争,我真的很想问问:“西乡先生,您这到底是怎么了?”
如果是我的话,在“征韩论”被推翻后,一定会让西乡离开东京或鹿儿岛。那些“只求生死与共”的男人,有时起到积极的作用,有时则产生负面影响。西乡绝对有必要远离他们。只要人在日本,他任何时候都还是那个西乡隆盛,应该把他带到没人叫他“西乡先生”的外国去。这样的话,他才能重新恢复到“不闻人语,只看老天”的正常状态。
天才的混乱,往往是突如其来的,用“崩溃”一词形容可能最为贴切。他们总以为自己不能对周边的境遇袖手旁观,结果已经没有新的动力再去带动周围的人。这样的老天才,会在某个节点发出巨响,土崩瓦解。
“就到此为止吧。”这句话真的太伤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