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舞没有逃。
她反倒按住身边那位满面戾气的红瞳少年,将对方那条微微炸毛的长辫轻轻挽至身后,这才扫视起眼前的人来。
不过一会,女子便已勘破她们身上的伪装术法与易容术。
“……没想到白神君也会出现在此处。”
但她并没有过多纠结于此,默了半晌后,便迈步倾身向前,悄然贴近黎雾。
黎舞眼底映出的熟稔灵息,自眼前那件粗布麻袖中缓缓涌出。
“午时我同朋友穿过闹市那时,无意撞倒了二位,着实抱歉。”
“可我的家传玉坠也恰巧因此掉落,后来循息探查许久,才进了这灯花会。不知雾儿姑娘……可否将它归还于我?”
黎雾方才站起身,正想回应。
一旁的白融反而迎上前来,及时截住了对方意欲向她靠拢的那只手。
“黎舞姑娘果然好眼力,不愧是近千年来……首位登上焕宿境的新秀。”
话至半路,青年忽而顿了顿,眸中厉光乍现,“只是,在此之前——”
“你,还有你身边这名血裔,必须先随我回一趟仙门盟会。”
说罢,白融颔首示意早已化为人形的吞金兽传音回宗。
黎雾心中郁气横生。
这小神君果真如她所想那般,固执又心善。
好不容易哄他下凡……绝不能让他再次回到仙界去。
黎雾迅速起身,在天禄施法绘咒的同时弹出一道强劲的灵气。
不料一柄细长利剑比她更快一步劈了过去,把那张刚刚升入半空的符箓化作零碎废纸。
下一瞬,只见那位身姿挺拔的女子凛然挥袖,缓步逼近,“回仙门盟会?”
“敢问白神君,小女的罪名是什么,竟罪大恶极至此……还要麻烦您亲自出手?”
白融滞了片刻,显然没有想到对方会如此坦荡。
“……弑父伤兄,窃取镇派至宝。”
“你既已作恶,又何须留念于一块毫无用处的玉石。”
听见这话,黎舞赫然冷下脸。
“为何?”
紧接着,她掷下缕缕难以抑制的重息,逐字逐句地向白融扔出回音。
“因为,我被亲生弟弟栽赃嫁祸,身负弑父夺宝的恶名,而后——”
“再被他挖鼎抽髓,打落凡尘,围困至深黯魔域中,再无退路。”
话音刚落,愤而攥拳的貌美修士踉跄数步,生生咳出一口血来。
“姐姐……!”
长辫少年快步冲上前去,稳稳搀住了黎舞,极其轻柔地为她拍打后背,施法疗伤。
情绪平复些许后,女子抬手拭去唇边的血渍,目光狠厉剜向白融,“这些理由,够吗?”
“这、这——”
天禄闻言,吓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而黎雾与白融则一同愣在了原地,久久未吐半字。
因为对方口中所述之事……与楚烨峰当时告知仙门盟会的情况全然相反。
当初黎舞在魔域中奄奄一息,险些就此离世的惨状,她们几人都已见过。
而且前几日逗留在魔域那时,白融也在师尊传音后,与眼前的血裔交过手,并且确切得知黎舞体内的灵鼎与髓根早已被击碎。
当日事发不久后,楚烨峰传信告知诸位门主:鹤云宫弟子们在发现黎舞杀害楚露深后,一时气极,齐齐涌上与之缠斗,才导致她灵髓尽毁的。
可现下,事实却与黎舞口中所说更为贴切。
饶是早已有所察觉的黎雾也难免蹙紧了眉头,一时失语。
她曾以为黎舞回到魔界后,陆拂霄会为她摆平所有阻碍。
可如今黎舞却与其他陌生男子出逃至此。
想来,应当是两人对待此事的想法有着不小的分歧。
不过这样一来,她便能再拖延一段时日了。
与此同时,天禄盯着地上那堆朱砂纸碎看了半晌,终于忍不住用手肘撞了撞白融,低声开口,“老白……”
“那这传音符,咱还放不放啊?”
四道目光瞬时齐聚在吞金兽的身上。
虽然众人神色相异,却愣是看得天禄心里发毛,无声打了个颤。
“……我、我不放就是了。”
黎雾伸手探入衣衫内衬,拿出那枚温润玉坠,递进黎舞掌心。
一声脆甜回音被同时掷下。
“谢谢。”
黎舞将利剑收回鞘内,盯着她嗫嚅好一会,却又移开了视线,转而望向白融与天禄。
“我和霞衾回到惜月城,不仅是为了找回玉坠,也是为了参与后日举办的兰霖拍卖会,看看是否会出现能够重塑灵鼎髓根的物什。”
“然后,再回仙门盟会揭发楚烨峰。”
被唤作霞衾的少年陡然冷哼出声,满面戾气。
“楚烨峰他就是想把姐姐逼死才肯罢休,如今姐姐失了灵鼎没了髓根,修为已然跌至极骨境下阶了——”
“若不是我当时因急事离开,绝不会让他找到可乘之机!”
不过须臾,他眼底便已逐渐漫出浓如墨绸的暗涌。
“待我见到那个该死的混蛋,绝不会让他好过。”
闻言,黎舞的眉眼适才柔和了几分。
她伸手抚摸少年的脑袋,将对方周身的怒火徐徐驱散。
“白神君,明日兰霖拍卖会的掌事人会在城郊水榭处派发入场资格,你要……与我们一同前去吗?”
白融一愣,下意识看向身旁的黎雾。
若随黎舞一道前往拍卖会,那么第三天的日侧之时,必是要陪同她们二人回盟揭发楚烨峰的恶行的。
到那时,他与黎雾……也只能在公堂之上度过余生了。
意识游离间,只见女人勾唇浅笑,温婉点头。
“既然阿融想去,那便一起去吧。”
白融眼皮一颤,轻声应下。
“……好。”
不想黎舞却在下一秒,忽而伸出手。
然后……
轻轻搭住他身旁人的腕骨,肃然开口。
“雾儿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黎雾显然也没有想到这位白月光会主动找自己单独谈话。
她微微愣神了片刻,才扬唇道,“当然可以。”
很快,两位女子相伴离开此地。
尤霞衾和天禄他们先一步进入隔壁酒楼寻位点菜,歇息片刻。
没多久,她与黎舞走入一处更为偏僻的巷角中。
而那位与黎雾“难舍难分”的小神君则站在巷口之外静候。
酒楼里的喧闹声此起彼伏,灿黄烛影撒落在潮湿昏暗的石面,无声摇曳。
一人立于辉光之上,一人匿于黑暗之下。
她们不约而同地张开口,对视半晌,却始终未能顺利开口。
最终,是黎雾先一步递出话茬,打破了现下的窘境。
“……不知黎小姐找我,所为何事?”
话毕,她听见面前之人重重舒出一口气,抿唇许久,却并未立即答复。
只见黎舞眼神飘忽,袖中悄然捏紧的双手稍显局促,“你有没有想过——”
“拂霄他、不…陆拂霄,他其实并不如众人口中描绘那般……重情重义。”
黎雾爽朗应声,抬袖掩唇一笑。
“嗯,我知道。”
可麻布制成的粗粝布衣之下,却是裹满寒意的平直朱唇。
黎舞竟会在她面前主动挑破此事,实在离奇。
……是心生怜悯?还是落井下石?
黎雾到底拿不定主意。
所以在这之后,她没再多说半个字。
而黎舞则在得到答案以后,轻叹一声。
“看来雾儿姑娘比我聪慧多了。”
对方再次缄默了足足半盏茶有余,才终于下定决心,吐出下一句话来。
“不知,你是什么时候发现——”
“自己是替身的?”
此话一出,黎雾失神刹那,却不再拥着满怀敌意。
她释然泄声,抱臂勾唇,“我又不傻。”
“黎小姐既是来提点我的,不妨有话直说。若我们动作再慢些,恐怕桌上的香茶热菜就都要被那只馋嘴小兽吃干吃净了。”
眼前的貌美修士默然颔首,不再磨蹭。
她缓步踏入阴影之中,来到黎雾面前,眸光晦涩而汹涌。
“雾儿姑娘,恕我多言。还请你在彻底获得自由身之前,不要相信任何人。”
“无论是白神君,还是此刻正在提醒你的我。”
黎雾被这突如其来的诡话搅得一头雾水,“……为何?”
而且“自由身”这三个字,已然映射出对方得知她被下了奇蛊之事。
各种凌乱古怪的念头一拥而上,险些淹没了黎舞在她面前掷下的低语——
“因为我的身体里,曾经住过另一个人。”
“也是因此,我才怀疑魔界之中,有人正在钻研着夺舍一类的邪术。”
黎雾被这话震得僵在原地,耳边的吵杂嗡鸣随着对方的话语一同坠入心底。
“…什、什么……?”
不待她回过神来,女子已经继续说了下去。
“更何况,陆拂霄他在百年前,曾将你——”
与此同时,黎雾的右眼皮连跳数下。
曾将她……如何?
谁知话至一半,她们周身忽然刮起簌簌寒风,阻断了对方口中未尽之言。
随着黎雾耳边的声息愈渐激烈,浑厚魔气在这条小巷里砰然迸发。
眨眼间,脚下的碎石枯草已被悉数碾碎。
两人默契背身应战,细察四周。
下一瞬,半空响起数道掌声。
它们携着无比熟稔的嗤笑声轰然落地,幻化成那位魔尊大人的身影。
“聊得很开心嘛。”
“尊上……?”
黎雾目视对方步步逼近,最后站定在自己面前,微眯起眼,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明明再过两日,你便要同那碍事的小神君一起入那阎罗殿了……为什么就不能安分一点呢?”
“若不是因为你偷走了灯芯,我也不用吸食同类的血,以至于吓到舞儿。”
说罢,陆拂霄挑起她的下巴,指骨缓缓摩挲片刻后……
竟又陡然冷下脸,猛地用力施压。
“如今,竟还敢协同别人撺掇舞儿出逃——”
“你当真以为,自己能代替得了她吗?”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
陆拂霄:敢忽悠我的心上人,掐你!(不愿相信ing)
黎舞:耳背是吧。
黎雾:……确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