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5月4日晚,南京宁海路5号,马歇尔公馆。
这是一幢具有苏州古典园林风格的住宅。1935年建成,原为金城银行所建的私人别墅。建筑外观采用江南园林建筑的卷棚歇山式屋顶,轻巧灵活。围墙上开有漏窗,隐约可见内部的翠竹青松,内院草地、树木的布置富有园林特色。与传统的江南园林建筑相比,建筑的墙面与门窗采用现代构图形式,其外观没有苏州园林建筑内常见的小桥流水,室内的设计也没有象征主人风格的文物字画和红木家具等。但陈设却相当舒适和现代化,整个设计别开生面,造型活泼,可能是建筑大师探讨西方现代手法与中国传统风格相结合的一种尝试。
接到周恩来的电话后,身材削瘦,人高马大,略有秃顶的马歇尔将军守候在公馆的门厅前,等候着数日不见的周恩来。马歇尔是上月下旬离开华盛顿返华的。本来,他想在美国轻松地多呆一阵子,但越演越烈的中国内战之火迫使他迅速返华了。返华后,他立刻被来各个方面的问题所包围,被越来越深的国共矛盾紧紧地缠绕。
为实现美国的“安全”需要,保持美国在华的优势或独霸,支持在中国建立起一个有共产党参加的联合政府,马歇尔拿出浑身解数,在参预国共两党谈判的早期,采取了“不偏不倚”的姿态。因而,受到了国共双方的欢迎,迈出了他认为可喜的一步。在他的调解下,国共之间很快签署了停战令,召开了政治协商会议,签订了《关于军队整编及统编中共军队为国军之基本方案》。但随着谈判的逐步深入,蒋介石坚持内战、独裁的立场,与中共的矛盾也逐步显现出来,迫使马歇尔的调处立场逐步由中立而偏向国民党政府。
在谈判桌上,与周恩来的关系也由友好变成斗争,其焦点首先是东北问题。出于战略考虑,马歇尔一直疑虑中国共产党与苏联的关系,从遏止苏联势力出发,期望蒋介石集团能够在东北处于优势地位,以美国政府“有义务帮助国民党政府接收东北主权”为借口,动用美军运输机和军舰帮助国民党军队占领东北。这样,蒋介石在东北地区也就大打出手。
这次离开重庆前,他与周恩来再次会谈东北问题时,面对周恩来义正词严的话语,马歇尔仍然采取了偏袒国民党政府的做法。而在收到民盟提出的解决东北问题的方案后,他一面说很好,一面又说天色太晚,明天再说。可是第二天,马歇尔就飞往南京了。
嘀、嘀嘀……
周恩来乘坐的黑色汽车停在马歇尔公馆前。
周恩来仍然穿着那套浅灰色双排扣西装,不过换了一条领带,显得十分精神。这套西装还是周恩来1940年从苏联带回来的,已很旧了,但他穿得很仔细。每当工作时,他都带上护袖,以防磨损。偶有绽线,邓颖超都抽空给他仔细修补烫平。周恩来十分爱整洁,衣服虽然旧一些,但总是干干净净,大方得体,一点看不出“寒酸”,反而显得朴素大方,给国内外朋友、谈判桌上的对手留下难忘的印象。
见到周恩来、章文晋一行,马歇尔便热情地迎上前去:“哈罗!周将军!我们又在南京见面了。你昨天的备忘录我已经收到了。”
“将军阁下有何看法?”周恩来立即问道。
马歇尔摊开双手,耸耸双肩,做出无可奈何的样子。那意思很明白,你们委员长不同意,我有什么办法呢。这是他常用的习惯动作。
周恩来明白马歇尔的意思,但没有在意,这没有出乎他的预料。蒋介石是不会顺顺当当地赞成中共的愿望和主张的。来南京之前,周恩来收到延安中共中央的电报,电报分析了东北的形势后指出:要坚决反对国民党内战与独裁的方针,力争和平与民主。“为此目的,不怕与国民党弄僵”,但对美国特使马歇尔,只要他还没有公开全面赞助国民党打内战和独裁,则不要与他弄僵,并指示周恩来:周、马之间仍应尽可能保持友好关系,使国民党无隙可乘。
双方在沙发坐定下来,周恩来直截了当地说:我原想于5月2日飞京,但当晚我从延安得到政府军即将对中原军区发动全面进攻的一条极机密的消息,随即去会见徐永昌将军,把这一情况很明白地告诉了他。我想,国民党政府的部署和计划,蒋先生应该是知道的。政府军政部部长白崇禧将军现在已经过徐州到了西安,照预定计划在5月4日至5月9日间发动挑畔。还有一个迹象,白将军不仅布置了此事,而且,在北方他正在找人破坏铁路,然后说是我们破坏的,以制造冲突向我军进攻——
周恩来的语调沉缓而激昂,夹着抑制不住的愤怒。
不用章文晋翻译,马歇尔已听出周恩来讲话的意见,但他仍静静地听着。几个月来,他已经熟悉了面前这个人的精干、敏锐和厉害。此时,他也猜到周恩来还要说什么,所以没有说话,好像在等待着。
周恩来又说:对政府军的进攻,如果我们还手,则会使冲突扩大,从而引发了全面内战。我告诉过徐将军,我们坚决反对此事!昨天,我刚到南京,就听到流言,说我们要打南通,并占领了靖江。后来,有报馆的访员打电话到南通去问,得悉那边根本未去靖江。这就说明各地都在做有计划的挑衅。
周恩来见马歇尔仍在注意地听,担心中原事态进一步恶化,而一发不可收拾。他提高了声音说:关于湖北事态的发展,我已经和徐将军说过,三人小组应该去实地看一看,以便就地达成协定,最好我们两个人自己去。照原来的计划,政府发动挑畔将在5月4日至9日之间,时不我待呵。
马歇尔收到周恩来的备忘录后,对周恩来关于中原局势的发展也很焦急。他也担心由此波及全国,表示愿意尽力阻止中原战事的发生。他微微点头说:“三人小组去中原调停的事,我还要征求蒋先生的同意。”
“昨晚延安又有电报来京。”周恩来进一步加重语气说:延安方面已告诉李先念将军,如果政府果真发动了进攻,李将军只有自卫,而由南京方面设法阻止,如果阻止不住,再行还击。
这话中的含意,马歇尔听出来了。他看着周恩来,又想到了周在给他备忘录中的一句话:为了能加速地完成你的工作,请允许我提醒你,你今天手中是有其它资本,可使得你对政府所说的话增加许多分量——他又一次点点头,嘴里却没说什么。
由于时间不早,周恩来知道马歇尔习惯在晚饭后要找地方活动一下,讲完此行的目的后,就礼貌地告辞了。
马歇尔非常客气地一直把周恩来一行送到公馆外的台阶。
送走了周恩来,马歇尔回转身,站在刚才周恩来站的落地窗前。目光盯在案头的一份美国陆军部战略事务组(中央情报局的前身)送来的战略情报上。
自从作为总统特使接替了他的前任赫尔利后,他一直在警醒自己,不要重蹈赫尔利的旧辙。赫尔利在1944年11月被任命为美国驻华大使,因为公开支持蒋介石的反共政策,受到中国人民和部分美国援华将领的反对,1945年11月被迫离职。马歇尔到任以来,一直认真地研究国共双方的政治立场和相关情报。案头的这份战略事务组根据报刊上的新闻报道,以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中共及民盟的领袖人物的谈话为主要内容,专门为马歇尔整理出来的长篇材料。它以条目的格式,详细分析了1946年1月31日政治协商会议决议产生的效用和政协之后中国政局的走向,特别深入剖析了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关于“政协决议”、“军事协定”的争论。全文共92条,分析的结论是马歇尔最感兴趣的部份:“……国共谈判及政府改组的政治局势顿行紧张,愈来愈多迹象证明未来的道路不会宽坦,而是危机重重……美国的贷款尚未批准,依然在等着政府的改组。像这种情况,即是有模糊观察家的可能,但却骗不了共产党。共产党没有获得保证之前绝不可能贸然参加政府,而美国的贷款不会在中共参加政府之前来到……中执委拒绝了政协决议中的一些重要点,有的是采取了保留的态度,有的则以诡词狡辩方式加以拒绝,这是无可避免的一个结论……”
马歇尔的目光又看到桌上摆着的《时代》杂志,他立刻想到该杂志发行人亨利·卢斯。这位在中国出生的美国传教士,是蒋介石最热烈的支持者之一。在杂志中,他称马歇尔是“和平天使”,第一次在战后的一项重大争端上,建设性地、积极地体现了美国民主的威力、威望和原则。
马歇尔一想到“和平天使”的评价,不由苦笑地摇摇头。他想起刚刚结束的美国白宫之行……
美国白宫,马歇尔在向杜鲁门总统作中国形势的汇报。
在椭圆形办公室里,马歇尔对杜鲁门说:“我此次离开中国,不是匆忙的,我对国共双方都摸了底,可以说从他们的心理到实际力量都有足够的估计。”他感到这样说并非过分,而是恰当的表白。
杜鲁门是十分相信马歇尔的。他认为马歇尔去中国的时间虽然不算太长,却做了这么多的漂亮事,真是难能可贵。杜鲁门对蒋介石有着不可动摇的怀疑,这可能是他从罗斯福时期就留下的成见。他相信只有马歇尔才能在这种困难的条件下实现美国的对华政策。特别是斯大林2月间的一次讲演还把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发生归咎于资本主义,并断言只要资本家还控制着世界的一部分,和平就没有希望。宣称要将苏联重新武装,铁、钢、煤的生产要增加两倍以上,并准备“保证我们国家的国防生产增加三倍”。西方舆论界都认为斯大林的演说是“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宣战书”。
杜鲁门总统把这种思想恰如其分地灌输给马歇尔之后问:“蒋介石目前的状况如何,你了解吗?”
马歇尔很有把握地说:“在重庆,我们已草签了停战协议书,他已经有占上风的趋势了。关内的冲突已经停止。”
“噢!”国共谈判的各项协定,马歇尔已通过热线报告了杜鲁门。听了马歇尔当面肯定的答复,杜鲁门点点头,这意味着马歇尔将军去华不足两个月的使命,确实取得了相当大的成功。随后,他敏感地问道,“将军离开后,停战小组能否进入满洲?”这是他最关心的问题,他故意把话音有意拖长了,等待着马歇尔的回答。
马歇尔痛快地说:“总统请放心,在我离开中国之前,蒋介石最后答应让停战小组进入满洲。而这在以前他是反对的。”说到这里他那两条修长的眉毛,上下耸动了几下,心里对蒋介石总有一些琢磨不定的感觉。
3个月前,马歇尔和杜鲁门总统在这里商谈对华政策时,杜鲁门就说过:“假如我们让日本人立即放下武器,并且向海边开去,那么整个中国就将会被共产党人拿过去。”白宫和国务院的官员都知道在抗战胜利以后,国民党在政治上,意志更加消沉,官员贪污无能,政府失去人心,在军事上,国民党部队官员吃空饷、虐待士兵,腐化成风。而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中共的力量较过去任何时候更为强大,不仅拥有占全国1/4面积的解放区,1/3的人口,130万正规军和260多万民兵,而且,政治上廉洁、有效率。但是,由于意识形态的差异,他又不能相信中国共产党,而把蒋介石的中国当作是反苏的前哨,希望通过马歇尔的调处,使共产党放下武器进入蒋介石为首的联合政府中去。
“蒋介石不会反悔吗?”杜鲁门接着补充一句,“我是说对他有利的时候。”
“是呀,现在对他有利。”马歇尔的回答没有敲中杜鲁门的点子。于是又补充说:“共产党的威逼力量没有完全解除,蒋介石还不敢轻举妄动。”
杜鲁门深知,在时间上,蒋介石比共产党更需要拖延。因此,他看着马歇尔说:“将军,看来你对蒋介石比对共产党有把握,那就好办了。不知道将军你要何时返回中国?”
“两三个月内,中国不会有大变化。”马歇尔很有把握地说,他见杜鲁门脸上气色始终很平稳,接着又说,“关于对中国贷款问题,我觉得这是关系到蒋介石政府能否稳定的问题。”争取国务院批准给中国的贷款,增强国民党军的实力,在扶持国民党政府的同时,加大自己在蒋介石面前说话的力度,这是马歇尔回国述职的主要原因。在他回华盛顿的第三天,就在美国国务院举行的大型记者招待会上,大谈了他在中国3个月调处的进展和成绩,并阐述了“只有靠中国的复兴和经济情况的一般改善,中国的政治的和军事的统一才能巩固。”同时,他还认为,支持蒋介石政府是美国既定政策,只有美国增加对中国的援助力度,在调处中才能迫使蒋介石按自己的意图行事。
“我们的大使馆说,蒋介石的政府是无官不贪。”
“这种现象在抗日战争时期很普遍,有人发了战争财。”
“是不是蒋宋孔陈四家子?”
“战后蒋介石有所察觉。尤其要他的儿子蒋经国在这方面治理一下。”
“蒋经国不是在满洲吗?”
“他离开了满洲,蒋介石要他儿子去满洲,不外是想调节俄国在满洲驻军问题。现在看来,俄军在国际舆论压力之下,退出像沈阳那样的大城市没有难度了。但俄国认为我们在帮助蒋介石,关于旅顺、大连一时是不会撤的。我们在天津、青岛、上海有军舰和陆战队,他们就有疑心。”
“嗯,关于贷款给中国问题,将军和政府官员商谈吧。储存在中国的剩余物资可以交给中国。我将责令财政部在各方面都和将军合作。”
“总统阁下,这就是说,可以给予中国五亿美元贷款?”“是的。”
“这些消息传给蒋介石,我看,我再耽搁一年,中国也不会发生大问题。”
“国共双方只是草签了建议书,还没有正式签定协议?”
“我想签字用的金笔和装潢考究的签名簿均已准备停当了。”马歇尔满怀信心地说,“我的使命到国共签字就完成了。到那时,我还是回里斯堡庄园去养老。”他说到这里满脸皱纹都舒展开了。
马歇尔离开白宫,心情很激动,感到这次在中国,自己还是把赫尔利扔下的乱摊子收拾起来了。他相信,如果再次回中国,控制住双方军事冲突,再有半年完全有可能在中国奇迹般地出现和平。这样在削弱亚洲共产党势力和俄国共产主义的伸延,都会取得相应的成功。马歇尔又马不停蹄与政府的官员商谈给中国贷款问题,并找到蒋介石驻华盛顿的大使,办理有关手续。
这天,马歇尔刚从财政部回到里斯堡庄园。
他刚和妻子凯瑟琳坐下身来,突然接到杜鲁门总统的电话。凯瑟琳高兴地说:“会不会催你速回中国?”
马歇尔摇着头说:“夫人,不会的,中国目前会很稳定的。”杜鲁门在电话里告诉他:中国发生了变化。蒋介石在他们白宫谈话的同一天,发表了要向共产党诉诸武力一个演说。大使馆反映说中国内战已经开始了。
马歇尔听着,半晌才说:“总统,我这就赶到白宫去。”他手里还在拿着电话听筒半天没有放下。
马歇尔在白宫得知,在他离开重庆的当天,蒋介石就已下令向满洲共产党军队进攻了。军调部要求去满洲观察,蒋介石给军调部执行小组很多刁难。他们到了沈阳,国民党军事当局不但不向执行小组汇报情况,而且不准他们接触老百姓。结果他们除游山玩水,只是看见沈阳城像蚂蚁似的爬进大批国民党军,在乡村可以看见为数不少的东北民主联军,有时也难分是老百姓还是共军。这些情况使美国国会认为中国不能实现政治解决,那么给予贷款就不符合美国的政策了……
马歇尔赶到五角大楼,在那里人们正在为准备解散中国战区争论不休。
陆军将军们根据魏德迈过去的提议,提出尽快解散中国战区,留下的工作由美国军事顾问团、北平军调执行部和海军分担。海军将军们极力反对减少驻华美军,认为不能撤退太急促。
库克海军上将对马歇尔这位离职的总参谋长吼着说:“解散美国的中国战区总部将损害美国在华利益。”
马歇尔说:“及早撤离美军会增加对俄国人的压力,迫使他们撤出满洲。”
马歇尔全力顶住国防部鹰派将军们的冲击,连忙给吉伦中将发电,催促吉伦安排停战小组进入满洲。试图在他回到中国之后,扭转满洲的混乱局面。
马歇尔知道吉伦是极力支持蒋介石的人,如果战争对蒋介石有利,吉伦是不会执行他的电报命令的。他干脆急电催吉伦立刻前往满洲,再拖延会使停战垮台。并要他立刻和蒋介石会谈,向蒋透露,已和总统、国务卿、进出口银行总裁以及其它重要官员已讨论了中国的经济问题,不久中国就会得到更多的经济援助。要用这有力的手段去打动对方。否则,满洲的战斗会发展得更严重,并且会向南向西甚至扩展到热河那里。
吉伦虽然回电说执行小组先去沈阳不合适,但是,他还是去找了蒋介石,转告马歇尔的意见,吁求委员长采取克制态度与共军和解。
马歇尔在临上飞机返回中国的前几天,还继续为中国经济争取援助,他认为只要给这位委员长援助,委员长就会软下来的。他逐一拜访有关部门,筹措款项,还出席参众两院的有关委员会,召开记者招待会。在动身前一小时,又对刚刚回国的魏德迈说:“我能为中国做的,我都做了。”
机舱门重重地关上了。那位激动万分的凯瑟琳夫人,要马歇尔按着画报,给她介绍中国迷人的风景。马歇尔虽然顺从地讲着,但他却是心猿意马,在中国能看见的不是迷人的风景,而是战争给中国人民带来的穷困和痛苦。他想到中国此刻发生的事情,可能是使蒋介石得利了,不然蒋介石不会那么嚣张。但作为一个军事家,他明白蒋介石不让停战小组进入满洲,这是军事上的短见,如果不能在东北、华北站住脚跟,蒋的政府不会安定下来,甚至会全部垮台。
飞机徐徐下降了,降落在北方最大的城市——北平。
马歇尔在飞机起飞时没有给国民党政府拍电报,而只给北平军事调停总部拍了电报。机场迎接马歇尔和夫人的只有美国军方的吉伦中将和工作人员。吉伦和马歇尔拥抱时,小声对他说:“将军阁下,在您飞机着陆前两小时,中共军队进入长春了。”
想到这里,马歇尔毫不犹豫地拿起电话,接通了徐永昌的电话。在电话里,马歇尔明确要求他立即转告蒋介石,必须派出军事三人小组前往宣化店,制止对中共中原解放区的进攻,否则美国将退出国共调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