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授自传有个非常大的麻烦,那便是当你坐下来,张开嘴,准备开始时,会有好多文章涌向你的面前,有时,二十处地方都会同时有文章涌过来,像这样的尼亚加拉大瀑布必定会将你压垮、淹没,令你透不过气来。
为难的是,每次你只能用一篇,又不清楚应该从二十篇中选出哪一篇——但你还得挑选,这是没有办法的。你挑选时,明明知道没有被挑中的那十九篇可能永远都用不上了,因为在这之后,可能你永远都无法将它们想起来了;你也明明清楚,那没被挑中的篇章,不一定就不值得写一下。所以,你便永远处在这种徘徊以及怅惋之中。
不过这一次,有篇文章逼得我非要想起,也是非写不可的。主要因为这是在一小时中的末一刻才出现的回忆,所以还是热乎乎的,还没来得及变凉。这是两个业余的文学爱好者所奉赠的东西。根据以往的经验,我清楚,业余作者的东西在表面上看来是奉赠以求得严正的指正与不容情的裁决,但在实际上却压根儿就不是出于这种精神,他们所真正希望的是恭维以及鼓励。而根据我的经验,业余作者的东西,几乎全都没有办法加以恭维和鼓励——如果能够直说的话。
刚才,我将今天早起一对奉赠的礼品读完了,感到非常烦恼与无奈。如果这是由陌生人寄过来的话,我根本就不用费神去对这些东西进行阅读了,只要根据自己的老习惯,将东西寄还给人家,说自己缺乏做主编的能力,所以除了对自己的文章之外没有资格对任何人的作品进行评价。
但是今天早上的这对礼品是自朋友那里送过来的,通过他们推荐来的东西情况就不同了。但结果还是同我料想的一样,我认真地读过了,还是这个结果:这些不是文学。其中是有些肉的,但却是半生不熟的。或者这样说更为确切,肉肯定是有的,如果能经著名厨师之手,就会做成一盘好菜。在今天早上的样品当中,有一份是非常接近文学的了,但是业余作者容易犯那些致命的差错,这样的话便将这个作品毁了。
作者的想法是,假如我认为不错的话,便可以将稿子寄到杂志社发表。这种天真无邪的勇气非常令人钦佩。这是一种高尚而又不顾一切的冒险精神,但是据我看,这只会在一个领域中表现出来,那便是文学领域。
战争当中也可以发现有些类似的情况,但也只不过是略微有些接近罢了。没有进行过专门训练的普通士兵,却往往可以无所畏惧、自告奋勇地去冒所有危险——但是,比喻只能到此为止。那些没有受过训练的士兵,即便是最有自信的,也不会有人自告奋勇地要去做陆军准将的候选人。
但是业余作者却偏偏是这样的。他将没有经过操练的一支笔挥动起来,将粗糙的东西拼凑一下,便一个接一个地寄往各家杂志。换句话说,他们是自告奋勇地想要担负起原本要专留给那些文艺界的将军们的职位,而这些将军们则是凭了多年,甚至几十年的艰苦而又扎实的磨炼,从最下层磨炼起,才得以晋升到那个位置的。
我能够确信,像这样公然对老兵进行侮辱的行径,除去在我们这个行当里面,其他的任何地方都见不到。一个没有接受过制鞋训练的人不会要求领班让自己去做鞋匠——即便是想要从事文学的新手,也不至于糊涂到如此程度。他必须清楚这有多么荒谬,必须明白这有多么不切实际,他会懂得这是最起码的常识,即假如要成为一个锡匠或是泥瓦匠、石匠、印刷工人、屠夫、兽医、售票员、接生员、大马车夫,以至人们用来谋生或是出名的任何职业,都必须先做学徒不可。
但是,一涉及文学,人们便开始犯糊涂了,突然间,人的聪明才智便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认为做这一行是不需要学习、经验和训练的,只要凭着自认为具备了的才能以及狮子般的勇敢就可以了。
在我们对某一客观事物进行一番认真的审视并借以认识它之前,我们往往无法认识到这有多么奇怪。我们必须对一件类似的事例进行设想——比如说,一个人渴望在歌剧方面得到名望与薪金,他便向经理处提出申请,要求做一个第二男高音。经理处允许了,将条件讲好,将他的名字写到了薪金名单上。请注意,这只不过是个假设,并不是说真的发生过这样的事。现在让我们继续说下去。
第一幕演过之后,经理将第二个高音找出来问了个究竟。
他问道:“你学过音乐吗?”
“学过一些——嗯,但是是自学的,有时候学一下玩玩。”
“这样说来,你没有接受过名师的指导,没有受过正规、严格的歌剧训练了?”
“没有。”
“那你怎么能够想到可以在《洛亨格林》里担任第二男高音呢?”
“我认为自己行的。我想试一下,似乎我的嗓子还不错。”
“是啊,你的嗓子的确不错,或许在名师的指导下,经过五年的勤奋训练你能够成功。但我要忠告你,目前你还不能做第二男高音。虽然你的嗓子不错,仪表也不坏,具有高尚的、孩子般的自信心,除此之外,还有了不起的甚至超人般的勇气。这些全都是不可或缺的东西,对你都非常有利,但在这个伟大的行业里面,还有其他一些不可缺少的东西正好是你所缺乏的。如果你不付出必需的时间并通过锻炼来获取这些东西,就还是不要再想在歌剧方面有所发展了吧。不妨去试一下其他的那种不需要训练和经验的事吧。现在就去吧,你可以试试到外科门诊那儿去找个职业来做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