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ummel/文
一直以来,我总是迂回于对奎因小说的感受中,而无暇顾及奎因小说里面的那个永远最有趣的家伙———埃勒里。在《罗马帽子之谜》的序言中,J.J.McC(作者本人)就提到了一些埃勒里基本的生活状况,以及对于埃勒里最终的一个交代———虽然那是埃勒里最初的作品,但也却是唯一一次提及这些有趣的事情。不可否认,埃勒里的私人世界对于我们来说是具有诱惑性的。在奎因之后的作品中,我习惯于在严肃的逻辑推理侦破案件的层层包围下寻找关于埃勒里个人情况的一些踪迹———虽然那少得如同碎片。
埃勒里·奎因这个人在每个奎因迷的心中都是不一样的。我们很难具体地表述他,如何去捕捉埃勒里的形象,成为了艺术家最头疼的事情。一方面是他在小说中的形象已经深深在人们的脑海中扎根,另一方面是因为埃勒里不同于道尔笔下的福尔摩斯和克里斯蒂笔下的波洛那般有特色,埃勒里非常地平凡,他是住在纽约市的一个普通公民、纳税人、以写作糊口。更重要的是,奎因的侦探小说的特色决定了埃勒里的特色。埃勒里的伟大并不在于他的非凡,而是因为他太平凡,平凡到我们难以找准他的特色来描述他。他不是发现镭的居里夫人,他也不是发表相对论的爱因斯坦。他只是不常犯愚蠢的错误,他善于沿着事实的轨迹发现真相,就是这么简单。如果说,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尼罗河上的惨案》的中心是彰显波洛的主动推理的描述,那么在《希腊棺材之谜》中,埃勒里并非是牵引案件发展的主角,在真相面前他是被动的,只是顺藤摸瓜。能打倒他的只有真相。这点上,很容易给人留下一种似乎埃勒里是一个对事实事件谨慎谦卑的人。这必须与他在生活琐事上的自负、固执要分开来看。这就是我在具体阐述埃勒里其人之前,必须要说明的。关于埃勒里其人的分析,首先必须理清楚,哪些是在他职业范畴中的世界观,由此形成的一个埃勒里的职业性格;而另一些则是埃勒里纯粹的私人世界中的性格表现。这两种分析,不可混淆,这一点是必须先认清的。
埃勒里严格恪守他的职业道德。为了职业道德,他可以抛弃作为普通人的道德观,有时候甚至残酷到背叛自己。他总是在职业与人格之间不断徘徊,但最终埃勒里总是会背叛自己的道德观。在《荷兰鞋之谜》中,他含蓄地怀疑自己的好友———明钦医生;《十日惊奇》中,他尖锐地指证自己喜欢的霍华德先生;在《脸对脸》中,他一边发抖一边打破了至交伯克先生结婚的美梦;在《红桃四》中,他为使调查顺利进行,不惜用计拆散一对恩爱鸳鸯……因为埃勒里以往的职业训练,他理所当然地成为一个忠于真相的偏执狂。按照普通人的逻辑,有时候真相对于生活来说未必是最佳选择,而在职业范畴中的埃勒里,他执拗地选择真相作为最终的出路,仿佛那是人类需要的氧气,鱼儿需要的水。若是他对谁产生了好感,他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尽量在刚开始的调查中排除此人的嫌疑。可并不是每次都会幸运,我打赌,如果凶手是一个他心仪的动人女孩,即使他让自己消沉半个月,也还是会让真相大白于天下。他让凶手自杀,这样的事情并不是只发生过一次。但埃勒里毕竟是个凡人,绝非圣贤,在做出上述的这类不可思议的举动的同时,他是痛苦的。我们总能在奎因的小说中找到埃勒里破案落幕处的落寞。他为此失去过朋友,失去过信任,失去过道德,失去过自己。为了职业道德,他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因为埃勒里实在是个很平凡的人。当他被真相欺骗的时候,埃勒里的愤怒异于平常,他甚至会对真凶大吼,发脾气,抱怨,这并不是为了私人利益,或者名誉什么的(虽然他常为自己的写作成就感到自负),埃勒里在职业范畴中的世界观认为,真相是不可被打倒的,他是真相忠实的仆人,这是埃勒里的底线,谁去碰触,将不会得到埃勒里的原谅。他的聪明在于,他太清楚职业领域内与外的界线了,他可以不受错觉、假象的影响,始终忠实于他最尊敬的主人。
在众多的奎因小说中,埃勒里写作风格的发展分为4个阶段,而他的性格也随着故事的风格在变化着。但唯独没有改变的就是埃勒里对真相的探索,对职业的尊重。无论小说中出现的是一个严谨的埃勒里,一个俏皮的埃勒里,一个冷酷的埃勒里,还是一个冲动的埃勒里,他都不会背叛真相。在我们为一个全新的埃勒里·奎因的形象诧异的时候,我们可以从小说真相大白的那一页找回熟悉的埃勒里。试想一下在我们的生活中,某个人因为痴迷于某个专业领域而抛弃了正常的交往与道德,这是一个多么让人觉得古怪的人,甚至有时候让人感到厌恶,像个变节者。但我们却能忍受埃勒里这样做,因为他付出这样的代价,所带来的逻辑推理世界是如此的精彩,这得多亏他长久以来不曾改变的职业偏执症,不是吗?
埃勒里的人生观并不复杂,但又很难让人看明白。在奎因小说中关于埃勒里人生观的表现多数是他对家庭伦理以及爱情的看法。他可以投入地恋爱,但却拒绝婚姻。这里还是得注意,埃勒里在侦探案件的过程中涉及的行为只是纯侦探意义的。例如在《红桃四》中,埃勒里竭力拆散一对热恋中的情侣,这并不能表明他是个非婚主义者,他是出于职业角度的考虑。所以,类似这种情节并不能被归类到对于埃勒里人生观的判断的范畴。埃勒里人生观的明显体现,可以说,具有一定意义的体现,是从1943年的《凶镇》开始的。这里,将是我要详细叙述的东西。《凶镇》获得的成功除了小说的故事让人惊喜之外,它还塑造了一个拥有完美人性的埃勒里。这里的埃勒里的人生观是最具代表性,最让人回味,甚至是最值得讨论的。
在《凶镇》中,按读者的要求,埃勒里和莱特镇最美丽的女孩帕特丽夏(听国外朋友的介绍,这个名字来自西班牙语,代表美丽)谈了一次恋爱。我们可以发现到,在整部《凶镇》的小说中,埃勒里清楚地表明自己爱帕特丽夏的话只说过一次,而且是在他决定离开莱特镇离开帕特丽夏的时候说的。埃勒里的爱情观是比较有特色的。像这样的情况在《凶镇》中屡见不鲜。例如,埃勒里没有一次站在男性爱慕的角度去亲吻帕特丽夏(请注意区别法式的亲热之吻与美式的谢意之吻)。而且埃勒里唯一一次对帕特丽夏的亲热之吻只是一次纯物理的试探,看看夜归的她有没有喝酒。从这里,可以基本上看出,埃勒里的爱情观是无私的。帕特丽夏知道埃勒里爱自己,埃勒里也知道自己的内心。但他对帕特丽夏所做的一切,没有一次是出于自己的目的。小说中有一段,给我印象十分深刻。帕特丽夏打扮好出门,绕过埃勒里的询问,去勾引央求前男友。她并没告诉埃勒里她去哪里。如果是一般的情况下,男人们知道自己心爱的女人在很无奈的情况下打扮好去勾引原先的男友(虽然是为了诺拉的事情),都会去阻止她们。但埃勒里并没有这样做。他心里知道一切,但他一直站在卡特办公室的门口静静等待帕特丽夏出来。当他看到她沮丧地走出门的那一刻,埃勒里只是温和地说了句:“回家吧。”虽然帕特丽夏那次行为很愚蠢,卡特也没领情,但埃勒里知道她的决定是要尊重的。阻止她,只不过是为了自己的自私。“除非对这女人自己没好处的事情,否则不要干涉。”这是埃勒里的基本爱情观。但这并不表明埃勒里的动机单纯,很不现实。或许刚开始,埃勒里的行为只不过是调情罢了,他不是道德主义者。即使是一个有恋爱对象的女孩子对自己抱有好感的话,他也会很乐的。而卡特的挑衅,更是让埃勒里觉得帕特丽夏给自己在莱特镇的新生活带来了乐趣。埃勒里一开始就在心里说:“卡特,我的孩子,抱歉了,我要在这里调教你的帕特丽夏。”这真是一个非常平凡而可爱的年轻人。
在莱特镇中埃勒里遇见的第一个案件,埃勒里好几次并非是出于职业道德而舍弃了自己,这次他舍弃的恰恰是职业信念。他把恋爱、家庭伦理、朋友关系与凶杀事件彻彻底底地混淆在了一起。不变的是,他仍是固执地在做着他觉得应该做的事情。他不能冷酷地拆穿真相,或抛开对莱特一家的感情去侦讯调查。他在法庭上的语出惊人,搅乱了整个法律次序。直到一切不可收拾的时候,直到真相离现实渐渐远去的时候,埃勒里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选择离开莱特家,离开心爱的人以及这个凶镇。很多很重要的线索,关于真相的线索,埃勒里没有揭示出来,他沉默了,他把真相选择埋在了心里,苦苦地思索。这就是一个“哲人侦探”的伟大诞生。《凶镇》中的埃勒里,在一个还算简单的凶杀案中成了困兽。因为埃勒里从这里开始人性化了,关于推理之外的东西开始侵蚀他的大脑,他比之前作品中的埃勒里更会考虑大局。在一个庞大的场景之下,埃勒里不仅仅是一名侦探、作家,他更是牵涉到了案件中,让他有更多真相之外的想法。伦理、哲学,是这些东西诱发了案件,也正是这些东西困住了一贯冷酷的埃勒里,它们比谜一般的案件更棘手,人生更多的问题不再是抓凶犯,而是处世哲学。解谜的狂热分子永远也不会明白,有何等的乐趣在埃勒里成为“哲人侦探”之后出现。对于我来说,在看完这一本本奎因后期的小说之后,我的世界观正在潜移默化地发生一些细微的转变,这在之前是没有的。没有一位侦探小说家有改变读者处世哲学的可能,除了奎因。
在其他的作品中,这种哲学观是站在作者的角度去赋予给小说的,而惟独《凶镇》,作者把一种更深刻的哲学道理烙印在了埃勒里身上,犹如给手上的人偶注入了生命,这个人物越来越鲜活了。作者借这本书中的埃勒里之口,说了很多富有哲理的话,这些话也表明了埃勒里的人生观:
埃勒里坚持离开这里,他说:“人们实在是会忘记的,他们比你所想的更容易遗忘,而且他们有时候比我们以为的更有理性一些。”
埃勒里拒绝袒露真相,他说:“别以为这对我很容易,我过去所受的训练都叫我反对这种纵容,但我喜欢这一群人,我不应该再伤害他们。忘掉它吧,随它去吧!”
……
《凶镇》之所以获得巨大的成功,这与埃勒里的人生观是分不开的。案件本身有时候并不一定是最后的真相。埃勒里一贯所服从的真相,变得更宏伟更有力量了。这也更让埃勒里这个人物趋于大智慧。
在平日的生活中,埃勒里是个大龄单身汉。他的卧室并不是十分有条理,领带、西装随处可见。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创作小说的思路。看见富翁,他会抱怨自己太穷;看见美丽的姑娘被他人拥在怀中,他会嫉妒。埃勒里烧饭做菜都很娴熟,这是单身汉必须的,不是吗?大热天,他穿着短裤在家走来走去。抽烟很厉害,当然,他也很喜欢抽雪茄。写作陷入困境,他会几天不出门,一副受挫的狼狈相。当某个人被他小小的捉弄大吃一惊的时候,埃勒里对此会有一种近似恶意的满足感。他对重要事情的思考通常不露声色,但在他大喊大叫的时候,请相信,一定不会有什么大事情发生。他像一只狡猾的猫,在出击之前,不会有任何的表示,总是喜欢出其不意。看见奇怪的事情,他会张大嘴巴像个大傻瓜。他对书的收藏十分可观,埃勒里似乎很喜欢康德、狄更斯和伏尔泰的书。他鄙视买书不看书的伪君子以及对女人玩世不恭的男人。琐碎的生活,琐碎的埃勒里印象,作者永远是那么蜻蜓点水地提到这些琐碎的细节,我们在不断累积阅读奎因的每一本书后,发现,他实在是个太过平凡的年轻人。
奎因的书中不太涉及关于埃勒里的交友状况。埃勒里总是和他的父亲———奎因警官搭档出现。但总有一些故事中会出现埃勒里的朋友作为故事中的某个重要角色。《生死之门》中的特里·瑞,《脸对脸》中的哈里·伯克,《十日惊奇》中的霍华德等。从他们身上,折射出埃勒里的交友方式还是比较随性的。他并不在乎朋友的身份、地位和国籍。没有太过热情的交往。奎因并不需要一个密友,但他却有很多的君子之交。朋友之间不存在什么必然的联系,多数是觉得很谈得来,或者是有共同的爱好。但在紧要关头,埃勒里总是会挺身帮助朋友。可以说,埃勒里本身也是一个十足的可交君子。这是他成熟的一面。
说到这里,关于埃勒里的印象并未说尽。很多时候,我们对于小说中人物的理解,不能看介绍,不能看电影,不能听故事,必须要全身心地投入去阅读这本小说。奎因在书中所塑造的埃勒里·奎因正是20世纪的一个伟大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