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章太炎 狂傲

清末研究儒家经典有两大学派:今文经学和古文经学,前者注重的是探求经书中的所谓微言大义,后者则注重经籍的文字训诂和历史考证。当时在诂经精舍读书的章太炎,曾写下50万字的巨著驳斥今文经学的代表人物刘逢禄。

章太炎赞同维新思想,但他并不认同康有为的治学态度和治学目的。在诂经精舍学习时,章太炎撰文批判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康有为在《孔子改制考》一文中,提出希望通过重构儒学体系,为变法提供理论支持。章太炎认为康有为牵强附会,偏离了治学的本道。

章太炎曾由梁启超推荐入《时务报》馆工作,时章对梁等康门弟子尊康有为为圣人的做法很是鄙夷,说:“这群康门弟子好比一群屎克螂在推滚粪球!”章言传到康党门徒耳中后,“康党衔次骨矣!”这日,时务报馆内,“康党囷(集),攘臂大哄”,终于和章太炎等人短兵相接,其中有个叫梁作霖的康门弟子狠狠放言,以前在广东,也有个秀才诋毁康圣人,我们大庭广众之下痛揍了他一顿,今天再揍你们一顿!章太炎也不甘示弱,据说出手狠狠扇了梁启超一耳光。事发后,章太炎愤然离开《时务报》。章太炎在给友人的信中犹不忘讥讽康有为:“噫嘻!长素有是数子,其果如仲尼得由,恶言不入于耳邪?遂与仲华先后归杭州,避蛊毒也。”据说,子路身强力壮,如果有人说孔夫子不是,就对其报以老拳,于是,至此,孔子“恶言不入于耳”。

自此,章太炎和康梁的梁子算是结下了。康梁亡命海外,和革命派论争,章太炎积攒多年的一腔怒火倾泄而出,与保皇党展开论战,占尽上风,最后保皇党的《新民丛报》不得不停刊。

只要有机会,章太炎就会对康有为嘲弄一番。章太炎曾作一联嘲讽康有为曰:“国之将亡必有;老而不死是为。”上下联分别集《左传》中“国之将亡必有妖孽”和《论语》中“老而不死是为贼”两句。上联句尾隐去“妖孽”二字,下联句尾隐去“贼”字。联面尾处现出“有为”二字,意指康有为乃“妖孽”、“贼”。

康有为自称“教主”,号称“不出十年,必有符命”。章太炎对此嗤之以鼻:“康有为什么东西!配做少正卯、吕惠卿吗?狂言呓语,不过李卓吾那一类货色!”

章太炎在张之洞帐下时,梁鼎芬曾问章太炎:“听说康祖诒(康有为)欲作皇帝,真的吗?”章答说:“我只听说他想做教主,没听说想做皇帝。其实人有帝王思想,也是常事;只是想做教主,未免想入非非!”梁为之大骇,慌忙报告张。

章太炎被杖出武汉后,对张之洞心存怨气,于是改唐诗讽刺张道:“汉阳铁厂锁烟霞,欲取鹦洲作督衙。玉玺不缘归载沣,布包应是到天涯。而今梁上无君子,中古文昌唤卖茶。地下若逢曾太傅,岂宜重问纺棉纱。”

“布包应是到天涯”句是讽刺张之洞开办汉阳铁厂和纱麻丝布四局,纱麻产品用布包捆,销行各处,当时讶为初见。这本是德政,但张过于标榜曾文正(曾国藩),云文正治家有方,日课妇女纺棉四两,故张云:“予设四局,亦太傅经纶家国意也。”

“欲取鹦洲作督衙”是指张迷信,到任时欲移督署鹦鹉洲,闻三国时黄祖曾开府于此,认为不吉,乃止。

张之洞在湖北时,巡视纺纱厂途中,遇一卖茶少女,“美色也”。属下会其意,与少女的父亲协商,骗其入府侍奉三姨太。该少女入督署后,张之洞纳之,流连两月。后少女得疳疾而亡,即后墙舁出。故有“终古文昌唤卖茶”之句。

“而今梁上无君子”是讽刺梁鼎芬先附张而后叛之;“玉玺不缘归载沣”句则讥讽清廷,时宣统幼稚,由其父载沣为摄政王,颇无能。

章太炎喜欢改诗嘲弄人。黎元洪入京的时候,章太炎改唐诗讥讽道:“徒令上将挥神腿,终见降王走火车”。“西望瑶池见太后(黎元洪入京谒见隆裕太后),南来晦气满民关。云移鹭尾开军帽,日绕猴头识圣颜。一卧瀛台经岁暮,几回请客劝西餐。”

章太炎早年在日本时,东京警视厅曾让他填写了一份户口调查表。章太炎所填各项为:“职业——圣人;出身——私生子;年龄——万寿无疆。”因为人多称呼他为“圣人”,而私生子则以日本为最多,面对章这份充满调侃意味的回答,日警们哭笑不得。

“苏报案”发生后,章太炎在会审公廨法庭上对清政府及审判员极尽嘲弄之词。对于在《〈革命军〉序》中所写“载湉小丑”四字触犯清帝圣讳及辱骂清帝一事,他说:我只知清帝乃满人,不知所谓“圣讳”。而且按照西方的法律,人们是不避讳的,所以我直接写“载湉”,没有什么不对。再说,从字的意思来讲,“小丑”两个字中,“丑”字本来作“类”字,或做小孩子解,所以“小丑”也就是“小东西”或“小孩子”,并没有诽谤的意思。章太炎的滔滔雄辩,引得听众席上掌声雷鸣,而审判员亦如坠云雾里,哭笑不得,非常尴尬。其中一位审判员突然想到章太炎是海内外著名的学问家,肯定是科举正途出身,便小心翼翼探身问道:“您得自何科?”太炎听此问题,更觉可笑,故作糊涂,高声回答:“我本满天飞,何窠之有?”“科”与“窠”同音,“满天飞”即浙江方言“老布衣”的意思。一说当时审判员问章太炎有功名否,章答说:“我双脚落地,便不承认满猪,还说甚么功名呢!”

审讯过程中,章太炎大逞口才,亦庄亦谐,辛辣犀利,把代表清廷出席原告的官僚孙建臣弄得张口结舌,目瞪口呆。最后章太炎大笑:“你们堂堂大清政府,竟然跑到租界的小法庭控告我一个老百姓,国家被你们败坏成这般模样,还有何脸面出席叫嚣?”孙气急败坏,脱口而出:“我和你无冤无仇,何必如此辱弄?你还有什么话快说!”引来旁听观众哄堂大笑。

章太炎与张继结拜金兰,后发生冲突,章作《北山移文》与之绝交。张亲往章家讲和,章拒见,不置一词。

孙中山倡导革命之初并不为人知,章开始亦附和当时其他人的看法,认为孙是个“不学无术的土匪”,是“江湖大盗”。与孙结识后,他说孙“精通洋务,尚知辨别种族”。

1907年,日本政府应清政府的要求,将孙中山驱逐出境。但日本政府又不愿完全开罪孙中山,便由外务省赠予程仪(路费)五千元。此外,东京股票商铃木久五郎也馈赠孙一万元。孙当时正为募集革命经费发愁,便欣然笑纳。此事同盟会同仁一无所知,而后引起风波。章太炎当时支持同盟会机关报《民报》,经费左支右绌,听说孙收取大笔黑金,拨给《民报》的经费却只有两千元,顿时气愤不已。他取下总编室所挂的孙的肖像,咣啷一声掷于地上,写道:“卖《民报》之孙文应即撕去。”时孙已到香港,章特地将撕坏的照片和评语寄给孙。

章太炎常批评孙中山,但是他在骂孙中山时,别人只能听,不能答,更不能附和,如果有人附和说骂得对,他马上给他一记耳光,说:“你是什么东西?总理(孙中山)是中国第一等的伟人,除我之外,谁敢骂之?”

民国初年,黄兴应袁世凯之邀到北京,袁于府中设宴款待黄,并请章太炎赴宴。章接到请柬后,随手在上面写了四个大字:“恕不奉陪!”然后投进邮箱。

章太炎被袁软禁期间,有人劝章开会讲学,章欣然同意,在化石桥共和党本部开了一个国学讲习会。章讲学之余,以骂康有为和陈焕章等人为消遣,他在国学讲习会门口贴一张告示曰:“康有为之门徒不许入内。”

袁世凯称帝后,欲物色德高望重者为其撰写元旦草诏,有人认为章太炎为独一无二之人选。袁世凯叹道:“何必为人所难呢?你们难道忘记了他绝食之举?如果以此事逼迫他,是加速其死之志啊!我不愿意让太炎为祢衡,我岂能成为变相之黄祖呢?要是他真的死了,最起码也是方孝孺,我可不能成全其美名。等他日帝国勃兴,再处置章太炎也不迟,现在不是动他的时候。”章太炎闻听此言后,轻蔑地说:“人家大明的天子姓朱,洪宪天子姓袁,我既不是祢衡,也不是方孝孺,袁世凯更不是明成祖朱棣,仅仅是乘乱而起,过一把皇帝瘾的袁术而已。”

1917年,章太炎应孙中山之请去云南游说唐继尧参加护法军,被唐聘为秘书长,一时趾高气扬,命人做一竿大旗,上书:“大元帅府秘书长”。随军出发的时候,此旗高举,招摇在大军之中,十分抢眼,居然比唐继尧的帅旗还要高大许多。唐继尧的副官将此事告诉唐后,唐只是一笑了之,命令这位副官好好照料章太炎。

章太炎素恶伍廷芳。1922年,伍廷芳病逝,其子伍朝枢路过上海,特来拜谒章太炎。二人谈及伍廷芳的病状,伍说:“先父身体康健,只因总理蒙难,奔走湘粤,操劳过度,遂致病倒,十天之中,须发皆白……”章接口道:“伍子胥一夜须白过昭关,君家早有先例。”章此语是将伍廷芳比作春秋时狼狈逃难过昭关的伍子胥。伍朝枢闻言,只能尴尬一笑,又谈及伍廷芳火葬之事,说:“火葬如在欧美,极为寻常。惟在中国,尚属创见。”章哂笑道:“我国古已有之,武大郎就是火葬。”次日,章差人给伍朝枢送去一幅挽联:“一夜变须眉,难得东皋公定计;及时移骨殖,不用西门庆花钱。”

北洋政府期间屡任总长的王正廷(字儒堂)信耶稣教,章太炎写下一联以示讥讽:“正廷屡受伪廷命;儒堂本是教堂人。”

曹锟贿选总统时,章太炎放言大骂。曹对章颇为忌惮,派人甘词厚币至章宅求其封口。章不等来人说明曹意,抡起拐杖,照来人劈头盖脸就是一阵乱打。来人吓得抱头鼠窜。

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上卷出版后,特送一本给章太炎,上写“太炎先生指谬”,下署“胡适敬赠”,人名旁用标点符号标点。章看到自己名旁加了黑杠,不禁大骂:“何物胡适!竟在我名下胡抹乱画!”待看胡自己的名旁也有黑杠时,才消了气:“他的名旁也有一杠,就算互相抵消了罢!”

清华组建国学院时,本请胡适任主任,胡适推辞,并建议清华聘请王国维、梁启超和章太炎为国学院教授。在胡的努力下,王、梁二位先后应聘。但素与梁启超不睦的章太炎,不愿与王、梁二人同堂共事,见到清华的聘书后,当场将聘书摔在地上,并一脚踏上,以示拒绝之意。

章太炎在《章氏业书·原学》一文中主张“是故九流皆出王官”,胡适撰《诸子不出於王官论》对其进行批判。章太炎对胡适的评价很是不屑,轻蔑地笑道:“哲学,胡适之也配谈吗?康、梁多少有些‘根’,胡适之,他连‘根’都没有!”

上海曾有人选近世文人名家笔语,章太炎的文章自然位列其中。但章闻得此消息后,却大发牢骚,颇为不快。原来他是怪这选文者放着自己那么多好文章不选,尽选些“浅露”之作。接着,他又满腹怨气,指责选文者将自己的文章和黄遵宪、谭嗣同、康有为等人的文章并列,让这些人有机会“鱼目混珠”,降低了他的身价!

章太炎晚年,有人问及他对梁启超的看法,他毫不客气地道:“文求其人,则代不数人,人不数篇,大非易事,但求入史,斯可矣。若梁启超辈,有一字入史耶?”再问吴稚晖之文如何,章曰:“何足道哉!所谓苫块昏迷,语无伦次者尔!”

据陈存仁回忆,章太炎在楼外楼小酌,“蒋主席偕夫人由周象贤陪同登楼”,周对蒋说,那个写字的就是章太炎。蒋便过来和章打招呼:“太炎先生你好吗?”章回答:“很好很好。”蒋问他近况如何,章答:“靠一支笔骗饭吃。”蒋又说:“你有什么事可以随时关照象贤。”章答:“用不到,用不到。”蒋为表示尊敬,要用车送他回去,章坚持不肯,蒋无奈,便将自用的手杖送给他,章对手杖倒满意,收下了。“次日,杭州各报大登这件新闻,说章师‘杖国杖朝’,蒋主席对故旧极为关怀。”

章太炎本就常骂蒋介石假革命,后又因蒋介石不让他为孙中山撰写墓志铭而对蒋很是不满。1929年春,中山陵竣工,墓志铭本用由章太炎撰写的《祭孙公文》。章曾云:“论与中山先生交谊之密,互知之深,其墓志铭惟我能胜,亦只有我有资格写,我欲为中山先生筹备处干事,并撰写墓志”。然而,由于章太炎平素常斥责蒋,蒋心怀愤恨,便拒绝使用章太炎撰写的墓志铭。因此,中山陵建成之后,只有“天下为公”碑代替墓志铭置于碑亭中。对此,章太炎愤怒地说:“蒋以个人好恶,竟宁使革命元勋之陵墓缺少碑铭,可憾也。”

章太炎一生极为自负,临终时,其留下遗言曰:“朴学从此绝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