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陈寅恪 纯儒

中国近现代文坛,能当“纯儒”两字的只有陈寅恪。陈先生一生只知治学,不愿为官,不关心政治,不参与党派之争;陈先生提携后进,但结党而不营私,从不搞门第之争;陈先生学贯中西,但始终以国学为自己的研究重心,他学西学只为更好地研究国学;陈先生一生以传道授业为已任,眼盲、膑足,仍坚持上课,进行研究。

陈寅恪夫人唐篔,是大清最后一任台湾巡抚唐景崧的孙女。清廷割让台湾给日本,台湾人悲愤之下,筹划成立台湾共和国,拟奉唐景崧为总统,参与此事的人中也有陈寅恪的族人。此事卒未成功。

在清华国学研究院中,与陈寅恪最能谈得来且引为知己者首推王国维,与陈寅恪七载同学的俞大维在晚年回忆时曾这样说过:“到了中、晚年,对他(陈寅恪)早年的观念稍有修正。主要原因,是受了两位大学者的影响。一是瑞典汉学大家高本汉先生。高氏对古文入声字的说法与假借字的用法,给他极大的影响。二是海宁王国维先生。王氏对寅恪先生的影响,是相得益彰的。对于殷墟文字,他受王氏的影响;对梵文及西域文字,则王氏也受他的影响。当时王国维居住在清华西院,陈寅恪经常到王氏住处论古话旧,说到伤心动情处相对而泣,几不能语。当王国维自沉后,陈氏的挽诗‘回思寒夜话明昌,相对南冠泣数行’,即指此段情谊。王国维遗体入殓之时,清华师生去给王遗体三鞠躬以敬礼。陈寅恪与众不同,他身着袍子马褂,跪在地下磕头,并三叩头。”

当王国维纪念碑在清华园落成后,陈寅恪再以悲天悯人的大情怀、大心愿,以明晰的哲理与深邃的思想,为其书写了光照千秋、永垂不朽的碑文: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义,夫岂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论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呜呼!树兹石于讲舍,系哀思而不忘。表哲人之奇节,诉真宰之茫茫。来世不可知者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章。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陈寅恪恪守孔孟之道,他在国学院时,其学生到上海陈家去谒见其父散原先生,散原老人与一帮学生谈话,均坐,独陈寅恪站在一旁,并坚持到谈话完毕。

季羡林回忆:有时候,在校内林荫道上,在熙往攘来的学生人流中,有时会见到陈师去上课,身着长袍,朴素无华,肘下夹着一个布包,里面装满了讲课时用的书籍和资料。不认识他的人,恐怕大都把他看成是琉璃厂某一个书店的到清华来送书的老板,绝不会知道,他就是名扬海内外的大学者。他同当时清华留洋归来的大多数西装革履、发光鉴人的教授,迥乎不同,在这一方面,他也给我留下了毕生难忘的印象,令我受益无穷。

陈寅恪留学十六载,依旧乡音未改,装扮如故,与大多数归国留学生如罗家伦等辈一派西装革履大相径庭。陈寅恪夏秋总是一身长衫布履,冬春则棉袍加马褂。数九寒冬,就在脖间缠一条五尺围巾,头戴厚绒帽,裤脚扎一根布带,仅从外观上很难令人想到此人乃学贯中西的大师。

石泉的《甲午战争前后的中国政局》,是在导师陈寅恪的指导下开题的,这是陈寅恪唯一一次指导学生作中国近代史学位论文,在很多细节上对石泉有发蒙解惑之力。但陈同时对石泉说:“我可以指导你,其实我对晚清历史还是熟悉的,不过我不能做这方面的研究。认真做,就必然会动感情,这样一来,看问题就不客观了。”

对于古代诗词,陈寅恪最佩服陶杜,虽好李白及李义山诗,但不认为是上品。除宋代词人外,他对于清代词人经常提及龚自珍、朱祖谋及王国维三大家。

解放前夕,陈寅恪到广州,拒绝了国民党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所长傅斯年要他去台湾、香港的邀聘,任教于广州岭南大学。院系调整,岭南大学合并于中山大学。遂移教于中山大学。

晚年失明膑足的陈寅恪在写《柳如是别传》时,曾提及少年时在南昌住居期间,一日偶随父亲三立夜逛书肆,购得尚有钱牧斋(谦益)序文之《吴梅村集》,寅恪读之竟至入迷,经年不忘。后来陈氏对文学兴趣大增,并致力于钱谦益与柳如是关系的研究,与少年偶遇的一幕有很大关系。

陈寅恪晚年治《柳如是别传》,视柳为千秋知己,尤其爱柳的《金明馆咏寒柳词》,遂为书斋命名“金明馆”和“寒柳堂”。

陈寅恪晚年因撰写《柳如是别传》,颇受不少学人讥讽。陈对吴宓说:“研究红妆之身世与著作,盖籍已察出当时夷夏之防与道德气节之真实情况,盖有深素存焉,绝非清闲风流之行事也。”

20世纪50年代,陈寅恪对自己的学生汪笺说:“你要把我的意见不多也不少的带到科学院。碑文你要带去给郭沫若看。郭沫若在日本曾看到我的王国维诗。碑是否还在,我不清楚。如果做得不好,可以打掉,请郭沫若来做,也许更好。郭沫若是甲骨文专家,是‘四堂’之一,也许更懂王国维的学说。那么我就做韩愈,郭沫若就是段文昌。如果有人再作诗,他就做李商隐也很好。我的碑文已经传出去,也不会湮没。”

1953年,中国科学院院长郭沫若函请陈寅恪任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历史研究所第二所长。在他1953年12月1日的《对科学院的答复》里,提出就任所长的两个条件。第一条:“允许中古史研究所不宗奉马列主义,并不学习政治。”第二条:“请毛公或刘公给一允许证明书,以作挡箭牌。”并说:“其意是,毛公是政治上的最高当局,刘公是党的最高负责人。我认为最高当局也应和我有同样看法,应从我之说。否则,就谈不到学术研究。”遂不能就任。仍任教于中山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