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宓的日记成为了吴宓“反动”的罪证,据和吴宓一起蹲“牛棚”的西师中文系古典文学教授谭优学回忆说:1968年夏,两派斗争又紧张起来。“革命群众”突然对吴宓采取了一次“革命行动”。抄走了他的“反动日记”。这可惹下滔天大祸了。不但自讨苦吃,还连累到我们。他日记里说,叫中学生造反,等于拿小刀给孩子玩,没有不伤手的。“文化大革命”是毛主席“亲自发动亲自领导的”。这不是明目张胆地反对毛主席罪状之一。日记说“姚文元在江青卵翼之下”,是恶毒攻击中央“文革”和“江青同志”、姚文元。罪状之二。日记里有些地方对毛主席的文艺讲话,说了不全赞同的话,“狗胆包天”,竟敢“唱反调”,罪状之三。我们在“学习”中,监督有时不在,不免对两派的某些事有长短得失的议论,他也记在日记里,而且记下是“某君云”。“牛鬼蛇神想翻天了,那还了得”,于是我们被勒令于某日上午去某处集合。其他系的几条“辫子”挨了毒打,杀鸡给鹅看。我们挨了一顿毒骂。吴宓大概因为年老,免于挨揍,但被宣布为“现行反革命”,严加监管。还据说“两派同志都同意,公安部已批下来给吴宓戴这顶帽子”。这下真成为“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了。
1968年6中旬,西南师范学院两派武斗再起,赶走了八三一的春雷造反兵团夺权后,召开批斗原党委书记张永青的大会,吴宓日记记载:包括他在内的“各类有罪之教职员(皆曾为张永青所尊礼、宠用、包庇者)共十六名,分列两侧,陪斗(同受斗争)。”在批斗大会上,吴宓不停挨打。学生们用竹条、树枝或扔小石子打他,在被押进会场时,“旁人则以竹条打击头肩背不休(此时最痛)”,在台前低头请罪听候大会批判发言中,“坐第一排之女生又频频以竹条打击宓等之头顶”。批斗会结束后,吴宓回到家中,“以所历简告唐昌敏(吴宓所雇家务女工)。视表,正夕5时。所历共只3~5两小时,而在台前曲躬俯立,则觉其长且久也!又按,宓自1904冬夜,为祖母痛打一次之后,一生未受鞭笞如今日者矣!”吴宓身边没有亲人,每次挨打后,他都只能向唐昌敏倾诉。次日:“唐昌敏以药敷宓伤处(左肩胛骨之下尖,肤色红肿,未破)。”
6月21日,吴宓再次在批斗会上被打伤。当天下着大雨,学生将他手上拿的遮雨草帽夺走扔掉。回家后,吴宓将情况告诉了唐昌敏:“唐昌敏导某邻童入大礼堂,寻取宓之草帽,未得。”“唐昌敏买白酒三两(二角四分)来,以酒浸药(药名红油克膏,治跌打损伤),为宓一再用棉巾拭洗伤处。”
1969年3月6日,吴宓与其他被打倒的教师一起被集中到西师李园,过“集体管制生活”,强迫他们交待罪行和揭发批判。4月24日,吴宓等人又被强行迁往梁平(西师分校)集中进行所谓“斗批改”。去梁平前,吴宓曾申请“年老衰弱留校劳动”,但未获批准。
5月9日,在梁平分校召开的中文系第二次批斗吴宓大会上,将吴宓押进会场的两个学生狠狠将他从高台上推下,致使他腿骨跌断。腿骨跌断的吴宓并没有得到及时救治,而是被迫跪坐地上接受“斗争凡历三小时”。大会结束后,吴宓被架回住处时“已成半死”。此后,吴宓“全身疼痛,在昏瞀之中,似两日未饮、未食,亦未大小便。”在这种情况下,他仍被强迫写交待材料,接受批判。直到6月21日,吴宓才随全体人员回到北碚,乘卡车(坐行李包上)于清晨7时出发,晚8时抵达西师校内,“得人扶掖,且背负至家”。
腿断后,吴宓只能爬着要几口水喝,几口饭吃。有时,连水、饭也没有。一次,他困在工棚里,对着窗外大喊:“给我水喝,我是吴宓教授。给我饭吃,我是吴宓教授。”当他断腿稍好一些后,他又被派做扫厕所、刷尿池、刮粪便一类的活儿。
1969年11月30日,吴宓在《上西师中文系群众工作组报告》中写道:“宓现在七十六岁垂暮之年,腿伤如此,不能站立,不能行步,即在室内爬行,偶一卧起转动,腿关节亦痛不可忍。故只有安居在此文化村二舍203室中,又需要女工唐昌敏服侍。”
11月28日,西师中文系师生又召开了批斗吴宓大会。“十二月四日,又十三日,两次抓宓到网球场和大操场,和其他的牛鬼蛇神受陪斗。两次均给宓(因伤腿)以极大之肉体痛苦。”
《吴宓的最后岁月》一文中叙述吴宓的遭遇:吴宓被关入黑房,昼夜审讯斗争,黑房外有红卫兵把守。吴宓关在黑暗牢房久了,全身脏痒难受,只好向把守的红卫兵请求洗个澡。红小将回答说:你这个老反革命想洗澡,这容易,我来侍候你。一会儿另一个红小将提一桶凉水来,两人合手合脚扒光他的衣服,把他从床上拉下来,站在泥水地上,高的一个拎着吴宓胳膊,另一个挥动刷大字报的毛刷,把凉水用搪瓷盆浇在吴宓身上,然后用刷打吴宓。那是寒冬的初春季节,凉水冻入心扉,吴宓浑身发抖,接着毛刷在他身上乱刷,直到吴宓跪下磕头求饶哭叫,红小将才将整桶凉水从头淋下来,说是为他“提壶灌顶”。吴宓哭着说红小将整他,红小将说这不是整,要整就要把他的耳朵、鼻子一样样割下来。他们问吴宓是不是想挨整,吴宓只好磕头求饶,并向红小将致谢,这才保住了耳鼻。
有一次吴宓躺在床上想绝食求死,红小将骂他,“绝食是向造反派、向文化大革命、向伟大领袖毛主席猖狂反扑……”随后,他叫来几个男女红卫兵,把吴宓按在床上,朝他鼻子里通往食道处塞一根胶管,然后灌入一大碗厨房丢弃的潲水,里面饭菜混合,把他的胃填得鼓胀、秽臭不堪,熏得他脑酸泪流、痛苦难当。红小将告诉他,这叫做“鼻饲”。经过四天“鼻饲”,吴宓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直到他同意自己掏钱去买饭菜吃,红卫兵们才停止了这种惨无人道的“鼻饲”……
走笔至此,惟有一声哀叹,两行清泪!
吴须曼在《回忆先兄吴宓教授》记录过吴宓那段时间的经历:
由于生活不能自理,只好请一个保姆,而他(吴宓)当时只有三十元生活费,拿什么付保姆费,同事之间,人各自危,谁还敢自讨罪责帮他,我只好在生活中节约,每月补助他二十元。残酷的迫害和摧残,使他的身体每况愈下。
1974年春天,我去重庆西南师院探望,兄妹相见泣不成声。见他连最低的生活水平都达不到,衣服只有两三套,被褥单薄,布证、棉花票一样也没有,惟一的财产就是布满书架和箱桌的中外书籍。一件蓝布面的棉袄,上面缝补有三十六处,可见年月之久,令人伤情。我回到泾阳后,即刻赶制了棉衣、棉裤、被子和毛衣寄往学院。
1975年夏天,我又去西南师院,他腿有残疾行走不便,一只眼睛患白内障而失明,生活更加困难,我决定劝他随我回家,但他坚持不同意,告诉我他保存的二十六本《吴宓诗集》不到半月曾被人“偷走”。尤其令人气愤的是,“十年动乱”中有人拿了他的书,知道他恢复工资后,送还一两本书就索费几十元,依这样的特高价收回一部分不能成套的书,每月工资即付一空。补发工资后,除还一部分外债和周济了几个困难的学生外,大部分就是花在赎回被人拿去的书上。残酷斗争,无情折磨,使他的神经近乎失去了控制。这些人就是掌握了他爱书如命的特点,才这样诈骗他。甚至他手上的一块价值几百元的进口表,也被重庆钢厂两个无赖用一只仅值六元钱的小闹钟“换”去。他动辄被骗走数十元乃至百余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