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曾在文章中写到,一个身心健康的小孩子需要家庭的爱。
和乐很幸运,他有一个好父亲。
和乐的父亲叫林至诚,是位朴实而节俭的乡村牧师。
林至诚没留下什么财产,却给了儿子热爱生活的性格,这显然比什么都重要。
林至诚本来是漳州五里沙人。9岁时,他的父亲,也就是和乐的祖父,在太平天国的军队撤退时被拉去当脚夫,自此音信全无。母亲是个普通的农妇,会拳术,臂力很强,曾经用一条扁担,赶走了十几个土匪。这在封闭的农村,也算是奇闻一桩,以至于这位女中豪杰在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论中鲜活了几十年,至今仍依稀有迹可寻。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林至诚不想和祖祖辈辈一样,在泥土里打滚一辈子,于是当上了小贩。平时,他卖点零碎的甜食,下雨的时候,就卖母亲做的油炒豆。他嘴甜,脑筋灵活,待人又和气,乡里的大婶都喜欢这个小伙子,多少会照顾他的生意。
后来,林至诚听说在漳州新鲜竹笋卖得好,他袖子一捋,钻进了山里。第二天,他就挑着两满担笋子,赶15里的路,到城里卖了个精光。
有时,他还到监狱卖米,因为利润比较高。
由于常年扁担不离肩,林至诚的肩上磨出了肉瘤,但他不仅不觉得丢人,反而觉得很自豪。他把当小贩的经历编成有趣的故事讲给小和乐听。林至诚告诉儿子,人只要有轻松、宽容的态度,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当时的老百姓都这么想,林至诚也不例外。可是家里穷,根本念不起书。但他认死理,靠着勤力和聪敏,居然无师自通,学会了认字。早年的坚持给他带来了人生最大的机遇。24岁时,他进入了教会的神学院,后来被分派到坂仔当牧师。1924年出版的《中华基督教年鉴》说:“闽南基督教会牧师林至诚自幼随母皈主,长肄业教会学校,养成传道资格,林公品行方正,才学兼优,深蒙故老牧师塔马字博士青睐,学成出膺传道,授任同安堂会牧师,教会整理,日渐发达,旋因宝鼎乏人,恳切敦聘爰就宝鼎堂会牧职。教治殷勤,阖会爱戴。”
林至诚靠读书改写了自己的命运,他不停地在孩子们的耳边说:你们要读书成名!读书成名!他的五儿子林语堂,终于完成了他的梦想,成了举世闻名的大作家。
林至诚当了牧师以后,很同情穷人。他穿着宽大的牧师袍,往来于四里八乡。哪个乡民家里有困难,哪对小夫妻闹了别扭,谁和谁又吵了架,他都清清楚楚。他自诩为“群羊的牧人”,以自己的方式帮助乡亲解决实际问题。他还很喜欢给别人做媒,尤其喜欢撮合鳏夫寡妇,这在“男女大防”的漳州农村,并不是人人都能接受的。夜色皎洁的夏夜,村民们聚集在桥头乘凉,他兴致一来,就到那里传道。他讲着拿手的笑话和圣经故事,往往很远就能听见他洪亮的声音。
为了帮助一个砍柴的老汉,年逾花甲的林至诚还几乎和收税的人打起来了。
那老汉花三天砍了一担柴,又走了20里路,才在集市上卖了200个铜子,税吏却要强行征收120文的税。林至诚气坏了。他当过挑夫,深知挑夫不容易,就仗义执言,为老汉抱不平。刚开始,税吏根本就没把这个瘦弱的牧师放在眼里。林至诚拿出母亲赶土匪的硬脾气,和税吏吵了起来。他是读过书的人,说起话来头头是道,又在情在理。围观的群众越来越多,纷纷支持老牧师。税吏一看不对劲,扬起拳头要动手。林至诚也知道,跟这些败类讲基督教的平等和谐没有用,于是态度强硬起来,说要告到县里去。传教士在当时还挺有社会影响力,税吏慌了,忙说看在德高望重的老牧师的面子上,就少收点税银。
事后,每当有人提起这件事,林至诚总是忿忿不平,认为轻饶了那狠毒的税吏。
据说,和乐出生的时候可并不和乐。
林至诚外出布道,感染了重感冒,没有及时医治,转成了严重肺炎。父亲病倒了,家里连个请接生婆的人都没有,母亲急得团团转,和乐却偏偏挑在这个时候来到人世,母亲只得自己为自己接生。好在母亲已生过多个子女,有经验,痛了一会,这个来得不是时候的五儿子就呱呱落地了。而他病重的父亲还得到屋后那条小溪中为母亲清洗生产时的“那些脏东西”。
虽说出生的时候有些小麻烦,林至诚却格外的疼惜这个孩子。他给他取名“和乐”,希望他能和和乐乐地生活。也许是父亲和儿子之间特有的心灵感应,林语堂一生追求快乐,正是按林至诚的希望而行,我们不能不赞叹这位乡村牧师的先见之明。
和乐很崇拜父亲。他常常跟在父亲的后面,听他布道。林至诚用闽南语传播基督教,亲切生动,幽默诙谐,连不识字的农人也听得津津有味。所以,他走到哪里,哪里就是集会的中心,笑声也就跟到哪里。和乐一直记得,父亲最喜欢讲的一个笑话是关于塔拉玛博士的:
当年的教堂里是男女分坐,各占一边。在一个又潮又热的下午,他(指塔拉玛博士)讲道时,看见男人打盹,女人信口聊天儿,没有人听讲。他在讲坛上向前弯着身子说:“诸位姐妹如果说话的声音不这么大,这边的弟兄们可以睡得安稳一点儿了。”
林至诚是一家之长,但从来不拿中国传统父父子子的那一套来压迫孩子,而是把自己当成家里普通的一员,平等地与自己的子女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有时他还当着孩子的面给牧师太太布菜。他是和乐及其兄弟姐妹的启蒙老师、朋友和引路人。
林至诚爱笑,他也教他的孩子们要多笑,兄弟姐妹之间不能吵架。林至诚笑的教育很成功,笑成了是林家人的标志,笑使得这个多子女的大家庭一团和气。当然,也有后遗症。林语堂回忆说,上大学后,他要时时刻刻地提醒自己,不要随便地以笑示人,那样显得太傻气。
林至诚最疼爱的就是调皮捣蛋的小儿子。每次布道回来,牧师太太专门给他准备了一碗猪肝面补身子,可吃不上几口,就全数留给了和乐。和乐也心疼父亲,吃几口,又让给父亲。就这样,一碗面都凉了,父子俩还在让来让去,自有一番乐趣在。在林语堂的记忆里,那猪肝面就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
从不发脾气的林至诚也有生气的时候。和乐太调皮了,他拿起棍子,作势要打,可看见平时无法无天的和乐吓得面无血色,做出怪样子,就忍不住一笑了之。
林至诚把身上最真最纯最美好的一面交给了和乐。和乐也成了林至诚式的林语堂。他以一个中国乡村牧师的睿智、父亲的慈爱成就了一个享誉东西半球的世界级作家。在林语堂最著名的著作之一《生活的艺术》中,我们还时时可以看见这位乡村牧师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