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嘤其鸣矣

光阴似水,渐渐到了四月,正是长沙的多雨时节,这一次一连下了三四天的雨,略略放晴,但天还是阴阴的。一师的综合大教室里,袁吉六正给六班、八班、讲习班全体学生上大课,评讲他们最近的作文。

“第六班,蔡和森,95分。”袁吉六扬着手里蔡和森的作文本子,仿佛展览样品一般环视了教室里众学生一眼,这才笑吟吟地把作文本递给蔡和森。 “讲习班,萧子升,90分。”“第八班,刘俊卿,85分。”……

接过作文本,不甘屈居人后的刘俊卿,脸色阴得像下暴雨前的天色。他瞄了蔡和森一眼,这一瞄,不是普通的瞄,而是带了钩子的,想要剜出什么来的样子。

“第八班,毛泽东,”袁吉六又拿起了一个本子,声音却一下子沉了下来,“70分。”

蔡和森、萧子升、萧三等人都吃了一惊,毛泽东也不禁一愣。他望着台上,正碰到袁吉六斜了自己一眼,然后硬冷冷地说:“锋芒太甚,须重含蓄!”本子被“砰”的扔在毛泽东的桌上,70分的分数旁边,果然是鲜红的评语“锋芒太甚,须重含蓄”。望着这八字评语,毛泽东显然有些摸不着头脑。

下课后,欧式教学楼又热闹起来。川流的学生中,方维夏叫住了刘俊卿,说:“上次你不是说,想借讲习科萧子升同学的入学作文,学习他的书法吗?”说着,将一叠文章递了过来:“这是他补考的作文,还有他最近的两篇国文课作业,我都帮你借过来了。看完了,你直接还给他就可以了。”

望着方维夏离去的背影,刘俊卿捏住那本作文,阴沉着脸,走回寝室。他伸手刚要推门,门却正好从里面被拉开,一个足球迎面飞出,随即毛泽东光着膀子,与周世钊他们冲了出来。

“刘俊卿,”毛泽东看看侧着身子生怕被球碰到的刘俊卿,一边颠着足球一边招呼他,“走,踢足球去?”

“不了,你们去吧。”刘俊卿说着,换了一副笑脸。

“你也要动一动嘛。哎呀,随便你了。”毛泽东也不再勉强他,与周世钊等同学边传着球边往操场跑去。

刘俊卿保持着笑容,走进了寝室。几乎在门关上的同时,他脸上的笑容一扫而光。看看手里萧子升的那本作文,再看看毛泽东的床位,他发泄似的将作文本扔到了桌上。他在自己床沿坐下,满寝室漫无目的地张望着,想这次的作文。想着看着,看着想着,猛然间,他的目光被子鹏鲜亮的床铺吸引住了。不由自主地,刘俊卿走到了子鹏床前,他有些忐忑地撩开蚊帐,窥视着里面的一切:崭新的、高档的、齐全的……总之是他刘俊卿没有见过却梦寐以求的,他把手伸了出来,却又有些心虚地望了望紧闭的门口,但最终还是抵抗不了诱惑,他在子鹏的床上坐了下来,怯生生地抚过绣花床单,抚过缎面被子,抚过柔软的枕头……他打开了一瓶雪花膏,闻了闻,又赶紧盖上,仿佛意识到了这一切并不属于自己,他有些慌乱地站起,放下了蚊帐。但地上那双擦得雪亮的皮鞋却令他怎么也无法迈开脚步,他看了看门口,咽了口唾沫,把手伸了过去……

门突然开了,走进来的竟是子鹏!正在系着皮鞋鞋带的刘俊卿顿时愣在了那儿,脸一下子涨得通红,边手忙脚乱地脱鞋,边喃喃地说:“子鹏兄,你回来了?”

子鹏看到刘俊卿的样子,一时间弄不明白他到底想做什么,愣了一下,随口说道:“没关系,你穿吧,没关系的。”

“不是……我就是试试……试试这双和我那双是不是一样大小。”刘俊卿涨红着脸,换上自己的布鞋,逃也似的走出两步,又回头解释:“我那双放家里了,没带过来。”

子鹏也不计较,跟在刘俊卿后面,一起往食堂走去。

热闹喧天的一师食堂里,墙上的小黑板挂着菜谱——南瓜、茄子、包菜……都是些简单的素菜。学生们拿着各式各样的大碗,排着长长的队伍。终于排到他们了,子鹏和刘俊卿端着盛满饭菜的碗,找了个位子坐了下来。刘俊卿看见子鹏对着面前的茄子米饭,没有动筷子的意思,以为他在想刚才的事情,有些难为情。子鹏不想让同学难堪,解释说他不太习惯吃学校的饭菜,已经另外叫了点心。

刘俊卿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低头吃饭,假装不经意地问:“哎,子鹏,问你个事,你那双皮鞋是在哪间店买的?要多少钱啊?”

“南门口的大昌。也就七八块钱吧,怎么了?”

“哦,没什么,我看看跟我那双是不是一家店的,我那双放家里了。”刘俊卿这时候说起谎来,已经脸不红心不跳了。

这时候,一名跑堂的把子鹏的点心送来了。子鹏给了钱,跑堂要把零头还给他,子鹏手一挥,懒懒地说:“不用了,你留着吧。”跑堂满脸堆笑,说着感激的话走了。子鹏推开饭碗,吃起点心来,那些点心的样子很精美,可以想像,味道也一定很好。看看子鹏吃的,再看自己碗里的饭菜,刘俊卿顿时感到口里的食物有些难以下咽了。

子鹏留意到了他的神情,赶紧把点心挪了过来,请他一起吃。

刘俊卿客气了几句,还是没能抵抗住美食的诱惑,但又好面子地说:“那,下次我请你。”

从食堂出来,刘俊卿直接出了学校,正要转弯,却看到父亲的臭豆腐摊子摆在对面的街角。他走过去,左右飞快地瞟了一眼,压低了声音说:“爸,你怎么又把摊子摆到这儿来了?南门口那边摆得好好的,怎么我一进一师,你就非天天摆到校门口来?”

“俊卿啊,哦,我这就走,这就搬到南门口去。”看着儿子,刘三爹满脸歉然,赶紧收拾摊子。

“爸,不是……我那个……我有件事……”犹豫了一会儿,刘俊卿终于还是开了口,“爸,你……你有钱吗?”

刘三爹最怕听见的就是这句话,但他还是把秀秀的工钱全部拿出来给了儿子。

刘俊卿揣着钱,飞快地跑到南门口的大昌鞋店,他看到中央柜台里,展示着一行皮鞋,当中最亮的一双与子鹏那双正好完全一样。

看到刘俊卿的目光落在了那双皮鞋上,擅长察言观色的伙计忙凑过来说:“识货!瞧瞧,这位少爷就是识货。这是上海新款,英国老板的鞋厂做的,全省城的少爷都抢着买呢。要不,您拿双试试?”

刘俊卿努力端着矜持,微一点头:“那就试试吧。”

“好嘞。”伙计边拿鞋边冲旁边的小学徒,“给少爷上茶。”

试好了鞋,伙计接过刘俊卿递来的一叠银元,忙不迭地收拾起刘俊卿换下来的布鞋,装进皮鞋盒:“多谢少爷。换下来的鞋,我叫人给您送府上去?”

“不必了,我自己拿就可以了。”刘俊卿赶紧回绝,他的家哪里称得上是府呢?但接过鞋盒,他却站着没动。伙计问:“少爷,还有事啊?”

“那个……”刘俊卿憋了一下,这才说,“好像还要找钱吧?”

“哎哟,您瞧我这记性!”伙计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对不起,对不起,忘了忘了。”他赶紧找出几枚铜元和一枚铜板递了过去。刘俊卿接过钱,犹豫了一下,又把那一枚铜板放回到伙计手中。学着子鹏的样子,他尽量自然地一挥手,说:“这是赏你的。”

迈着方步,刘俊卿穿着崭新的皮鞋跨出了鞋店。店内,打量着手里那枚轻飘飘的铜板,伙计职业化的笑容一扫而空,瘪着嘴随手把铜板扔给一旁的小学徒,不屑地说:“去,什么他妈破少爷,伺候了半天,就他妈一个铜子!给,归你了!”

一道闪电,划过乌云翻滚的天空,轰然一声,惊雷骤起,大雨滂沱。刘俊卿穿着崭新的皮鞋踏过雨点四溅的街道,顶着雨飞跑到一间茶叶店的屋檐下。大雨倾盆,雨点打在地上,水滴不断溅到他崭新的皮鞋上,他有些心痛,想了想,蹲下,准备解开鞋带把新皮鞋换下来。恰在这时,赵一贞背着书包,顶着雨,顺着屋檐跑了过来。刘俊卿突然蹲下,挡住了她的路,两个人一下子险些撞上,都吓了一跳。

“哟,对不起。”刘俊卿赶紧站起,就在这一刹那间,他的心怦然而动,眼前明亮如彩虹高挂,那是湿淋淋的赵一贞,清秀而水灵。一贞读出了刘俊卿眼里的炽热,娇羞地躲开了刘俊卿的目光。

店里的赵老板看见了女儿,叫道:“一贞,还不快回来?哎呀呀,你看看你这一身水,快擦擦,快擦擦。”一贞进了屋接过毛巾后,他又把一张货单递给一贞,说:“我先进去吃饭了,你看着店。这上面的几样货,都是客人订好了的,下午就会来拿,你赶紧包一下。弄漂亮点啊,人家要送礼的。”

赵老板走后,一贞对着货单,收拾着包装茶叶的东西。几个竹编礼品盒放在货架最上面,一贞搬来凳子,脱鞋站上去,尽量伸手够着。她的脚用力踮起,打湿的衣裙贴着努力伸展的身体,露出了雪白的小腿,把屋檐下的刘俊卿看得都痴了。似乎是感觉到了某种异样,一贞一侧头,正碰上了刘俊卿痴痴的目光,慌乱中,哗啦一声,货架顶上的礼品茶叶盒摔了一地!

“怎么回事?”里屋的布帘一掀,赵老板端着饭碗冲了出来,一看,火气腾地上来了,把饭碗往柜台上“砰”地一搁,对着女儿骂道,“你搞什么名堂?一点小事都做不好!这盒子一个多少钱你知不知道?”

“养你吃,养你穿,供你念书还不够,还一回家就摔东西!你以为这点小生意供你供得容易啊?”女儿已经在道歉了,赵老板还是不依不饶,端起饭碗,吼了一声,“还不赶紧收拾?”

赵老板重新进了屋后,一贞忍着眼泪,默默地收拾着地上的礼品盒。刘俊卿捡起掉在店门口的盒子,递到她面前。迎着刘俊卿满是安慰与同情的目光,一贞接过盒子,慌乱地低下了头,怯怯地招呼他进来躲雨。刘俊卿喜出望外地退进店里,坐在一贞递过来的凳子上。一贞躲开了刘俊卿的目光,背着他包扎茶叶礼品盒。刘俊卿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过一贞灵巧的双手。

赵老板出来换赵一贞进去吃饭。赵一贞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刘俊卿的目光还停留在通往里间的晃悠悠的门帘上。直到赵老板挡住了他的视线,提醒他说雨停了,他才起身不好意思地告辞。

“毛泽东。”捧着大堆信件和报纸的校役叫住了正趿着一双破布鞋,端着饭碗边走边吃的毛泽东,“你的报纸,还有你的一封信。”

毛泽东接过校役递来的报纸和信,看到信封上是毛泽民那稚嫩的字体,落款却标着“母字”,一看就知道是母亲口述、弟弟抄写的,忙把饭碗随手往旁边的窗台上一放,赶紧拆开信读起来:“三伢子,收到你的信,晓得你考了个好学堂,碰上了好先生,妈妈真是好高兴……你爹爹白天还硬起脸,不肯看你的信,其实晚上一个人偷偷起来躲着看,还生怕被我看见了……你在学堂里要好好念书,不要记挂家里,家里爹爹、妈妈、弟弟、妹妹都好……读书辛苦,要注意身体。有什么难处就写信回来,妈妈给你想办法。没有时间,就不要想着回来看我,妈妈不要你看,只要你把书读好,就是对妈妈最大的孝顺……”

缓缓地收起家信,毛泽东将信放进了贴身的口袋,拿起报纸和饭碗,刚一转身,却发现杨昌济与黎锦熙正站在他面前。两位老师打量着他,目光都落在了他那双打眼的破布鞋上。

黎锦熙笑道:“润之,报纸呢,是越订越多,这双鞋呢上个月就说换,怎么到现在都还没换呀?也该换换了吧?”

毛泽东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说: “上个月……后来忘记了。杨老师,黎老师,我先走了。”

“等一下。”他刚走出两步,杨昌济叫住他,把一块大洋递到了他面前,说: “书要读,报要看,鞋也不能不穿吧?趁中午,赶紧去买一双。”看毛泽东站着不动,黎锦熙拉了他一下,说:“拿着吧,还讲客气?”

接过钱,毛泽东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站在原地看两位老师走远了,他赶紧收拾好报纸和碗筷,跑出去买鞋。

大昌鞋店,伙计一听毛泽东连四毛一双的布鞋都还嫌贵,满脸不乐意地抱怨:“我这儿可是大昌,不卖便宜货。再要少,路边摊上买去。”毛泽东悻悻地向店外走去,在熙熙攘攘的叫卖声中,拖着一双破布鞋走在青石板街面上。这时街边,一个妇人正叫卖着:“布鞋,上好的布鞋,一毛五一双。”毛泽东径直向鞋摊方向走去。但他的脚步却没停在鞋摊前,而抢前几步,停在了一块招牌前。那正是观止轩书店的广告牌,上面开列着一系列新书消息。“《西洋伦理史论》?”毛泽东的眼睛亮了,转身进了观止轩书店。

书架的两边,各有一双手正从相反的方向对准了相邻的两本书:一只纤纤小手放在了《伦理学原理》上,一双粗壮的大手放在了《西洋伦理史论》上。两个人在抽出书的同时,都发现了对方,毛泽东先惊呼了一声:“哎,是你啊?”斯咏暂时却还没把毛泽东认出来,她只是有些疑惑地望着这个似曾相识的人。

“不记得了?上次,就在这里,那本书——你后来还送给我了。”毛泽东提醒她说。“哦——对对。”斯咏打量着毛泽东,目光落在那双鞋上,“你这双鞋修修补补的还在穿啊?”

“上次那本书我已经看完了,你看什么时候还给你?”毛泽东看了看自己的鞋,不好意思地笑笑,边翻着手里的书边问。“我不是送给你了吗,还还什么?”“还是要还喽,哪有白拿你的道理?”毛泽东不好意思地说。

“那——下次有机会再说啰。”“也好。哎,你买什么书呢?”斯咏把手里的书一亮,毛泽东看了看封面,说,“《伦理学原理》?哦,德国泡尔生的。我们发过课本,课还没开,不过我已经看完了。”

斯咏看看他,吃惊地问:“你在读书啊?”“第一师范。你呢?”“我在周南。”斯咏犹豫了一下,问道,“哎,你是第一师范的?你贵姓啊?”

“姓毛,毛润之。”斯咏顿时心里一热,试探问道:“你们第一师范有几个姓毛的?”

“好几百学生,我怎么知道?哎,你叫什么?”看看斯咏翻开的课本露出的姓,毛泽东叹道,“陶斯咏?好名字啊,喜斯陶,陶斯咏,取得喜庆。”

“你也知道这个典故?”斯咏惊疑说。“出自《礼记·檀弓上》嘛,‘喜则斯陶,陶斯咏,咏斯犹,犹斯舞。’你这个人,一辈子都会开心得连唱带跳喽!”

说着话,毛泽东拿着书,来到柜台前,用杨昌济给他的那块大洋付了书钱。正要出门,才发现二人说话的时候,外面下起了大雨,雨顺着瓦当落下来,仿佛给大门挂上了一道水帘。毛泽东一展胳膊,满不在乎地说:“哈哈,人不留客天留客啊!”

斯咏没料到他会这样想得开,很意外地问:“你还蛮高兴啊?”

“天要下雨,你又挡不住,还不由得它下?”毛泽东回头叫道,“老板,拿条凳子来坐好不?”伙计提来了一条凳子,毛泽东接过就要坐,看看斯咏,觉得还是不妥,把凳子递过来请斯咏坐下,然后又问老板要。老板回答只有那一条,毛泽东只得在斯咏身边蹲了下来。

雨如珠帘,洒在屋檐前。斯咏忍不住伸出手,任雨打在手上,感受着那份清凉。毛泽东学着她的样子,也把手伸进雨中。两个人看看自己,再看看对方,突然都笑了起来。这一笑,彼此之间便没有了生疏的感觉,说起话来也轻松多了。

“要说写下雨,苏东坡那首《定风波》绝对天下无双!你听啊: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指点雨景,吟起苏词,毛泽东兴致盎然。

斯咏揭短道:“人家那是下小雨。”

“大雨小雨还不是一回事,反正是写下雨的。”

“那怎么会一样?下大雨不可能这么悠闲。”

“倒也是啊。真要下这么大的雨,苏东坡还会‘徐行’?他肯定跑得比兔子还快。”

毛泽东这句话把斯咏逗乐了,她嗔怪道:“正说也是你,反说也是你。”

“不服气你来一首,得跟下雨有关啊。”

明明知道毛泽东在激将她,斯咏还是大方地说:“来就来,李清照的《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怎么样,比你的有意境吧?”

“光有意境,内容软绵绵的,还是没劲。你听这首,杜甫的《春夜喜雨》,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由雨而遍及世间万物,比你那个意境开阔得多吧?”

“诗词嘛,讲的是内心的感受,未必非要遍及世间万物才好。”斯咏争辩道。

雨声潺潺,两个人对吟相和的声音一来一往,仿佛融入这纯净的雨中,成了其中的一部分。

“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嘤其鸣矣,求其友声。”毛泽东得意洋洋,“我又赢一盘!怎么样,三打三胜了啊。”

斯咏说不过毛泽东,耍着小性子:“你厉害,行了吧?不跟你比了。什么嘤其鸣矣,没意思。”

“怎么会没意思呢?《诗经》里头,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一句了。你看啊,空谷幽幽,一只寂寞的嘤鸟在徘徊吟唱,啊,天地之大,谁,能成为我的知音?谁,能成为我的朋友?谁,能懂得我的心,能跟我相应相和?”吟到高兴处,他拖着破布鞋,手为之舞,足为之蹈,完全陷入了诗的意境中。

望着毛泽东,斯咏突然扑哧笑了出来。

毛泽东问:“哎,你笑什么?这首诗未必好笑啊?”

“诗倒是不好笑。我就是在想,你那个空谷,是不是在非洲啊?”

“中国的诗,怎么又扯到非洲去了?”

“要不是在非洲,”斯咏上下打量着毛泽东,“哪来那么大的一只鸟,你以为中国也产鸵鸟啊?”

毛泽东的诗兴一下子被打断了,无奈地说:“你看你这个人,一点都不配合别人的情绪。真是对牛弹琴。”看到斯咏不高兴了,毛泽东赶紧弥补道:“开句玩笑嘛,这也当真?这世上哪有你这种身材的牛嘛?”

“没错,蠢牛都是那些又高又大的家伙!”斯咏扭开头,过了一会儿,没听见毛泽东的声音,又扭头看去,却见毛泽东正笑嘻嘻地看着她。佯嗔着的斯咏也忍不住笑了,对着毛泽东又说了一句,“蠢牛!”

“雨小了,该走了。我下午还有课,等不得了。再说这点雨,无所谓了。”打量着雨,毛泽东卷起了裤管,又把那双破布鞋脱了下来,拎在手里,转身,把刚脱过鞋的手伸向斯咏,“很高兴认识你。”

看到斯咏盯着自己的手不动,毛泽东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把沾有污水的手往衣服上擦了几把,再次伸来,说,“对不起呀,没注意。”

两个人握了握手,毛泽东说:“下次有空,我们再聊,到时候我把书还给你。再见了。”说完便冲进了雨中。

望着毛泽东远去,斯咏不禁自言自语,“下次?一没时间二没地点,哪来的下次啊?这个人!”

刘俊卿不舍地往前走去。地上,到处是积水,他找了个靠墙的地方,脱下皮鞋,换上了布鞋,小心地选着水少的地方落脚,向一师走来。眼看快到校门口了,他犹豫了一下,又躲到墙边,取出了皮鞋,掏出手帕,仔细地擦了擦,才穿上。崭新的皮鞋踏在地上,和穿布鞋的感觉就是不一样。刘俊卿昂着头,迈着方步,向学校走来。

随着一声“落轿”,袁吉六一抖长衫,气派十足地下了轿。一旁,黄澍涛等人的轿子刚好也到了。二人互相抱着拳,走进校门。放眼看去,接送老师的轿子成了堆,众先生个个衣冠楚楚,一看就都是有身份的人。

毛泽东光着双脚,提着那双破布鞋,正好也在这个时候跑了进来。刘俊卿心情很好,主动招呼道:“润之兄。”毛泽东随口答应着,看都没看刘俊卿的新皮鞋,自顾自地跑上台阶,抖着衣服放裤管。刘俊卿不禁有些失望,还好子鹏与蔡和森也正走来,他又来了精神,改变方向走向子鹏,不料此时身后正好有个中年人边抖蓑衣边走来,与他撞在了一起,中年人沾满泥水的草鞋踩在了刘俊卿闪亮的皮鞋上。

“哎哟,对不起,对不起,一下没注意,对不起了。”中年人不好意思地说。

看到崭新的皮鞋被踩上了几道泥水印,刘俊卿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他打量了一眼中年人,一身陈旧的土布短褂,卷着裤管,穿着草鞋,提着蓑衣,身上到处是水,脸上赔着憨厚的笑,一看就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顿时很不高兴地吼道:“搞什么名堂你?长没长眼啊?我这可是新鞋,上海货,弄坏了你赔得起吗?”

“真是对不起,你多原谅……”中年人憨厚地继续道歉。

刘俊卿却还是得理不饶人:“我不管,你给我弄干净!”

“刘俊卿,你至于吗?人家又不是故意的。”毛泽东看不下去了,回头来为中年人打抱不平。

刘俊卿对他怒目相向:“不是你的鞋,你当然不心疼。”

“也不过就是双鞋,又不是你的命!”

“你以为这是你那双破鞋啊?穿不起就别在这儿摆大方!”刘俊卿挖苦毛泽东,又冲中年人吼道,“你到底擦不擦?”

蔡和森也看不过了,劝说道:“刘俊卿,何必呢?回去自己擦一下算了嘛。”

“关你什么事?要你多嘴!”

子鹏也来打圆场:“算了算了,我借你手帕……”

毛泽东一把拉过子鹏:,说“莫借给他,让他自己擦!还不得了啦!”

“毛泽东,我可没想惹你啊!”刘俊卿觉得毛泽东真是多事。

毛泽东偏偏就是个不怕事的主,把腰一挺,冲着刘俊卿嚷嚷道:“那又怎么样?”

眼看几个学生要吵起架来了,中年人赶紧插话说:“算了算了,都是我惹出来的事,我擦干净,好不好?”他蹲下去,抓着衣袖来给刘俊卿擦鞋。

“哎,我说,你何必……”毛泽东还想阻止,中年人却带着一脸息事宁人的笑,温和地说,“算了,不就是擦一下吗?擦干净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他用衣袖擦着皮鞋上的污水,刘俊卿伸着脚,一动不动。毛泽东实在看不下去,向刘俊卿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中年人直起身问刘俊卿:“你看看擦好了吗?”

众目睽睽下,刘俊卿似乎也感到了自己有些过分,他放缓了口气:“算了吧,下次小心点。”

走进大楼的毛泽东又回头瞪了外面的刘俊卿一眼,他刚往里走,迎面,却站着杨昌济。看看老师的目光停留在自己拎在手里的破鞋和另一只手上的书上,毛泽东不由得不好意思起来,低下了头。

杨昌济问他:“又买了什么书?”

“《西洋伦理学史论》。”

“哦。”杨昌济接过书,翻了翻定价:“不便宜嘛!”

“本来我是去买鞋的,路上经过书店,没注意就……”他解释不下去了,摸了摸脑袋。望着他,好一阵,杨昌济才把书递了回来,不动声色地说:“要上课了,别耽误了。”望着毛泽东光脚跑去的背影,杨昌济微微地点了点头。

毛泽东进了综合大教室里,才坐好,就看见方维夏进来了。他上了讲台,扫视了一眼台下的全体新生,说:“各位同学,从今天起,大家将开始一门新的课程——教育学的学习。教育学是我们师范生的专业主课,也是学校非常重视的一门课程,为了开好这门课,学校专门聘请了长沙教育界著名的教育学权威——徐特立先生为大家授课。”

台下的学生们精神一振,不少人小声议论了起来,徐特立的名字显然大家都听说过。方维夏继续说:“徐先生是长沙师范学校的校长,也是省议会副议长,能于教务与政务之百忙中接受聘请,为大家来授课,是我们第一师范的光荣,也是各位新同学的荣幸。下面,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徐特立老师!”

掌声如雷,人群中,刘俊卿更是从听到“副议长”的头衔起就激动得两眼放光。他鼓掌的手突然僵住了。从门外进来的,竟是方才在大门口为他擦鞋的那个中年“农民”,他的袖口上,还带着擦鞋留下的污印。

“同学们,”徐特立走上讲台,声音洪亮,“你们都是师范生,以后呢,都将成为小学教师,教育学就是教大家怎么做一个合格的教师。今天,我不打算给大家讲课,课本上的知识,留待今后。现在我们一起去参观一次小学教育,以便大家对今后要从事的职业有一个直观的认识。参观之后,回校分组讨论,各写一份参观心得,这就是我们的第一课。好,全体起立,跟我出发。”

他干净利落地说完,大步就往外走。学生们纷纷跟了上来,这样的教学方法显然让大家颇觉新鲜,毛泽东拍拍蔡和森:“哎,这老先生有点意思啊。”蔡和森微笑着点点头,落在最后的刘俊卿却脸色惨白。

足球场上,一场球正踢得热火朝天。学生们的球技显然大都不怎么样,却吆喝喧天,一个个大汗淋漓,只有易永畦一个人坐在场边,看守着大家堆放在一起的衣服、鞋子。

简易的木框球门前,毛泽东大张双手,正在守门。萧三一脚劲射,毛泽东腾空跃起,一脚将球踢开,他身手虽快,动作姿势却并不漂亮,摔了个仰面朝天。那只修补过的布鞋唰的又撕裂了,随着球一道飞出了场外。一片笑声中,易永畦赶着给毛泽东捡回了鞋,毛泽东却示意不必,他索性脱了另一只鞋,光脚投入了比赛。拿着毛泽东的鞋,易永畦仔细地端详起那个破口子。

黄昏的余光透过八班寝室的窗户,照在一双单瘦苍白的手上,这双手正吃力地用针线缝补着毛泽东那只裂了口子的布鞋。透过厚厚的近视眼镜,易永畦的神情是那样专注。

“砰砰砰”,平和的敲门声传来。“请进。”易永畦抬起头,突然一愣,赶紧站起身来。走进门来的,正是杨昌济,他打量了一眼空荡荡的寝室,问:“怎么,毛泽东不在吗?”

“您找润之啊,他这会儿肯定在图书馆阅览室,他每天这个时候都去看书,不到关门不回来的。”

“是吗?”杨昌济点了点头,目光落在了毛泽东床头那张已经泛了白的姓名条上,“这是他的床吧?”

“对。”

杨昌济审视着毛泽东的床和桌子,床上,是简单的蓝色土布被褥,靠墙架着的一块木板上重重叠叠堆着好几层书,把木板压成了深深的弓形,还有不少书凌乱地堆在床头床尾,整张床只剩了勉强可容身的一小半地方。桌子上,同样层层叠叠堆满了书和笔记本,到处是残留的蜡烛痕迹和斑斑墨迹。一张摆在桌面上的报纸吸引住了杨昌济的目光,这是一张《大公报》,报纸却显得特别小了一号,杨昌济拿起来一看,才发现报纸被齐着有字的部分裁过,天头地脚都不见了。

“这是怎么回事?”杨昌济显然有些不解,“怎么把报纸裁成这样?”

“哦,这是润之自己裁的。”

杨昌济这才注意到床边的另一叠报纸,这些报纸同样裁去了天头地脚,每张报纸上却都钉着一叠写了字的小纸条,可以看出正是用报纸的天头地脚裁成的。

易永畦解释着:“润之读报有个习惯,特别仔细,不管看到什么不懂的,哪怕是一个地名,一个词,只要以前不知道的,他都要马上查资料,记到这些裁下来的纸条上。所以呀,我们都叫他‘时事通’,反正不管什么时事问题,只要问他,没有不知道的。”

翻着钉在报纸上的一张张小纸条,杨昌济问:“可是,裁报纸多麻烦!为什么不另外用纸记呢?”

“那个,”易永畦犹豫了一下,“白纸六张就要一分钱……”

“哦。”杨昌济明白了,他点了点头,目光落在了易永畦手中那只正在补的布鞋上,问,“这是他的鞋吧?”

“对,润之他就这双鞋,早就不能穿了,他又不会补,我反正以前补过鞋……就是鞋太旧了,补好了只怕也穿不了几天。”

拿过那只补了一半的鞋,杨昌济伸手大致量了一下长短,突然笑了:“嗬,这双脚可够大。”

易永畦憨厚地笑着,他自己的脚上,那双布鞋同样打着补丁,旧得不成样了。

杨昌济一路想着易永畦说毛泽东的话,来到一师阅览室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他进去时却发现一枝蜡烛摆在桌上,并没有点燃,毛泽东正借着窗前残余的微弱光线在看书。他的面前,是摊开的辞典和笔墨文具,他不时停下来,翻阅资料,核对着书上的内容。

杨昌济划燃了火柴,微笑着点燃了那支蜡烛,对毛泽东说:“光线这么差,不怕坏眼睛啊?”

毛泽东一看是杨老师,想站起来,杨昌济拍着他的肩膀,示意他坐下继续看书。毛泽东看看老师刚刚给自己点燃的蜡烛,说:“我觉得还看得清,再说天真黑了,学校也会来电。”

杨昌济拿起毛泽东面前那本书,看了一眼,正是《西洋伦理学史论》,问道: “你好像对伦理学很感兴趣?来,说说看。”

毛泽东大胆地说:“世间万事,以伦理而始,家国天下,以伦理为系,我觉得要研究历史、政治及社会各门学科,首先就要掌握伦理学。”

杨昌济翻着书,又问:“那,你对泡尔生说的这个二元论怎么看?”

“泡尔生说,精神不灭,物质不灭。我觉得很有道理,精神和物质,本来就一回事,一而二,二而一,正如王阳明所言,心即理也。”

“你再具体说说你的感想。”

“对。世界之历史文明,本来就都存在于人的观念里头,没有人的观念,就没有这个世界。孟子的仁义内在,王阳明的心即理,和德国康德的心物一体,讲的都是这个道理。可谓古今中外,万理一源。”

“你是在想问题,带着思索读书方能有收获。”杨昌济笑了,放下书,站起身来,说:“好了,你先看书吧,我不打搅你了。”走出两步,他又转头:“对了,明天下了课,记得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走出阅览室,杨昌济的脚步停在了门外。静静地凝视着里面那个专心致志的身影。秋风掠过,杨昌济拉紧了西服的前襟。他的目光落在了毛泽东的凳子下,那双光着的大脚上,只穿着一双草鞋,却似乎全未感觉到寒冷的存在。

从阅览室回到寝室,毛泽东洗脚准备休息了,可他的大脚从洗脚的木盆里提了出来,擦着脚上的水,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面前的书。一双手无声地移开了木盆旁的草鞋,将那双补好了的布鞋摆在了原处。毛泽东的脚落在鞋上,才发现感觉不对,一抬头,眼前是易永畦憨厚的笑容。毛泽东拿起鞋一看,愣住了。易永畦微笑着,向他点了点头,轻轻退回了自己的铺位。烛光下,凝视着重新补好的鞋,毛泽东一时间也不知是什么心情。

第二天,在办公室里,杨昌济把厚厚的一大本手稿放在毛泽东面前,对他说:“昨天我看见你读那本《西洋伦理学史论》,那本是德文原著,蔡元培先生由日文转译而来,一则提纲挈领,比较简单;二则屡经转译,原意总不免打了折扣。我这里正好也译了一本《西洋伦理学史》,是由德文直接译过来的,你如果有兴趣,可以借给你看看。”

毛泽东喜出望外:“真的?那……那太谢谢老师了!”

“这可是手稿,只此一份,上海那边还等着凭此出书,你可要小心保管,要是丢了,我的书可就出不成了。”

“您放心,弄丢一页,您砍我的脑壳!”

毛泽东抱着书稿站起身,正要出门,却又听到杨昌济在喊他:“等一下。”然后,把两双崭新的布鞋递到了毛泽东面前。

“我可不知道你的脚到底多大,只是估摸着买的。你这个个子,这鞋还真不好买。”

拿着鞋,毛泽东一时真不知说什么好。他突然深深给杨昌济鞠了一躬:“谢谢老师!”